Bythos

·E结局后日谈。矶井实光与并非阿藤春树的什么东西。

·妄想浓厚,极度缺德。

  

  “抱歉久等了。这玩意真的很难用好,花费的时间远比我想象中更长。”

  木门合拢,阻拦了夜间癫狂的疾风骤雨,实光随意收了长柄的伞,将打湿半边的风衣卸去了。没人出来应酬,他却自如地折叠了衣裳,好像面前有个看不见的迎宾侍者,举手投足不肯失了体面,仔细收好外套,同伞一并套进防水袋搁在玄关。

  他先抽取纸巾擦过手,才去解颈项上的围巾,终于脱掉镣铐似的,松了口气。唇的形状削薄冷峻,却天然勾着上翘的弧度,稍微懈怠,便要回归那副时时带笑的轻浮相貌。

  棕红色瞳眸沾过室内的暖气,幽幽解了冻,温度没升上去多少,刚巧露出促狭的一个角。

  “明明已经这把年纪了,还得从头学习枪械,亲手组装每一个零件,绞尽脑汁弄明白这堆铁片凭什么能产生杀伤力,回想起来就像噩梦——学生时代临考前常做的那种,只不过考卷上的文数题换作了零部件图纸,而监考官不巧长着与我儿子相同的脸。”

  他摊平双手,长吁短叹,筒靴踩着湿迹,不遮不掩地重蹈了前一位客人遗留的路。

  昏黄顶灯摇摆垂晃,咖啡香气纠缠着浅吟低唱的爵士乐,勾着思绪往沉暗回廊深处去。吧台角落胶片旋转,磨过留声机的喙,创口割裂迸射出黑黏的血,落了一地,碎成无人听闻的天籁。

  ——叮铃。

  “客人一位。”

  饶有兴致的,他自作主张按响台上的铃,拉开了独角戏的帷幕,抬眼望着半垂的吊牌抿了抿唇。

  一切安好时这咖啡馆也曾拥有风流小资的名号,究竟如何写成文字,他却遗忘了。只记得门帘前歪垂的木牌,刻了衔尾成环的蛇。

  还被叫成原田实的时候,他偶然途径过,一眼间得了灵感,龙飞凤舞记下行有始无终的故事。人在尘世兜来转去,斩破了拦路的荆棘又走回原点,拼劲全力挣扎取得的东西,逐个失去了,痛哭流涕想守住而不能的东西,转瞬回到手中,如同本该如此。来过活过笑过哭过,什么都没留下过。故事末尾轮回成了婴儿的主角,在羊水中脐带缠颈自杀。他落款签了妖娆的乌洛波洛斯,寄给编辑,得到个“别想拿这个当幌子拖延大结局”的评价。

  晚几年,还在同一张吊牌下头,相熟的同事劝他不必事事较真,现实不比童话故事,未见得非要有个干脆利落的截断,做报道的第一步就是先学会适可而止,他那不知节制的好奇心,终有一天要引燃普罗米修斯禁忌的圣火。他走了神,仰头瞧着应风翻旋的蛇,心想什么傻东西,竟回头叨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怕么。低头又转起了咖啡杯里浮沉的小棒,白沫子被无情打散,光洁醇滑的棕色液体抖颤着映出了天花板的景象。他不记得那杯里具体盛的什么,入口香滑与否,但眼角余光处一闪而过的印记凿得颇深,木牌摇晃的影子照进水里,好巧不巧转到正面,底端模糊是一行乌洛波洛斯。

  那会儿还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天不怕地不惧的,他挑眉端起咖啡,毫不心疼地一口气灌完了,只隐约触摸到冥冥中因果轮回的味道。

  外间的风暴撞击着玻璃,金属窗框遭了雷击般震颤狂响,若非情景相距甚远,倒适合煮一壶蓝山,临着倾盆雨幕抽出蘸水笔。

  实光慢慢地眯起眼,踏着回忆泛黄发酥的残渣,走向水渍尽头。

  说是水渍也不妥当,实木地板缝隙里流淌的东西黢黑深邃,深的可怕,多看一眼便似要被无数只手拖住,捂住口鼻拉扯进奔腾沸乱的泥河。

  掘自地狱的寒潭,倒映不出任何光景,连视线都一视同仁地嚼碎吞没。无声的漆黑培育着鲜血与暴虐,抵死压抑了蠢蠢欲出的魔。湿痕绵延向前,断裂在窗侧桌椅细长的腿足边沿,台面上新烹的茶袅袅飘出芬芳白烟,杯具茶垫配着两套。

  撕破天幕轰击而下的狂雷,狠狠撼动天灾前岿然如山的木屋,雪亮光芒照得一切惨白。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金发却晦暗如影的青年,用形似口唇的器官,露出了仿佛微笑的表情。

  “原田实。”他拼读字符的方式十分奇特,音节并不从声带里挤出来,每一次细微的停顿,都隐秘流动着液体碰撞,花叶摩挲的窸窸窣窣。“我们一直在等您。”

  “哦,久仰,虽然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实光耸耸肩,没太搭理他。

  “您很看中那个吗。”

  阿藤春树平淡问道。通常人们会在呼吸换气时稍停片刻,调整未及出口的句子,他讲话却总联通不该连读的音节,切裂不应分开的短语,违背自然定理而显出浓烈的违和。

  “无论您呼唤的是谁,我们都会听见,我们都会理解,我们都会做出应答,所以不需要在意。”

  “不,实际上,我不太有空考虑无关紧要的事情。”

  实光犹自漫漫而谈,靠近目的地的步履轻松写意。目光穿过阿藤春树与他身后肆虐的雷雨,投在遥远空无的某片云端。

  “我是在想啊……冲锋枪,自动步枪什么的,卖相太夸张了,对吧?”他嬉笑着问了半句,又径自剥夺了阿藤春树回答的机会,迅速地接过话头,满脸是不加掩饰的谐谑与无奈。“况且坦白说,我没有能够驾驭那种大家伙的自信。我的这双手,除了笔也就只握住过筷子和刀叉。掌握某种兵器,杀死什么曾活过的东西,击溃恐惧的源头或者,哈,拯救世界?对这双手来说太难了,即使立刻闭门苦练,白耗一百年也不可能办到。”

  说话间他终是走到桌的另一面,足尖勾住凳脚,拉出足够容身的空挡,施施然面对着本质漆黑的那团东西,双腿交叠落了座。

  “综上所述,我勉为其难挑了这件手枪。”他驭动着白皙瘦长的手指,大大方方解除了袖扣,任凭藏在臂弯处的枪械,冰凉的柄顺溜地滑进掌心。估算重量般掂了两下,保险栓始终没带上,也省去一个步骤,握紧了便径自调转朝向,黑洞洞的枪口隔着一张圆桌的距离,窥伺着阿藤春树眉心舒展的皮肤。“我用了足足六个月,才想好该怎么向你打招呼。”

  “好久不见?”

  他笑得眉眼弯起,拨动了扳机,枪声炸断了爵士轻摇慢摆的节奏,子弹过处黑压压的花瓣漫天飘洒。

  阿藤春树单薄的躯体应着外力朝后倒,摇晃了一下,勉强被高背倚托住。灯光晃荡着,照出缺损了半边的影子。没有人体组织的飞溅,没有血浆和眼球,外壳崩裂后四散纷飞的是阴冷细长的触须,抽枝长成藤蔓的形状。

  花,或者血,又像一大群嗜血的蛾,噪杂不休的暗迫不及待涌出爆裂的脑颅。乌黑的液体从断口处流淌而出,花果清香奇妙地充盈了房间。

  留声机的唱腔重新清晰起来,淅沥雨声杂着幽回曲调,生生渲染出人间伊甸的韵味。

  果香缭绕,黑夜拥围,闭眼即天国,睁眼即地狱。

   “你能活下来我真高兴。”

  模拟血珠的液滴挂在了睫毛上,实光不变的笑容罩上浅浅阴霾。他左手抓住右手的腕,强行遏止了肌肉的发颤,手指扣着扳机再度后拉,第二枚子弹击碎了阿藤春树残余半数的鼻梁。

  “还能见到你我真高兴。”

  乌沉碎屑哗然纷飞,黏液在半空溃散又顷刻重组,颚骨断面不规则的边缘蠕动着,吞噬着,增生着,像一团持续病变的肌肉,渴求固定的存在形态。

  残留的混沌缓慢聚合,皮肤漾动着尝试拟态,凹陷的深渊下方,仍旧保有微笑外形的唇翕动着陈述事实:“‘父亲’。我身体中剩余不多的某个部分,发出了这样意味不明的声音呢。”

  回应那声呼唤的,是呼啸而至的第三枚子弹,灼热铁块飞旋着嵌进了含笑的脸,鲜活唇瓣绽裂撕开,芳香的黑色汁液如同饱胀果实般迸溅。

  “是吗。”

  实光紧捏手腕,几乎压不住后坐力,指腹碰着的皮肤渗出妖异深红的瘀血。没有等待回应,手指持续下压,紧随的第四第五第六枚子弹,将会称呼他为父亲的凌乱血肉一枪一枪打散。

  越是杀害,就越是抹除了那东西仅存不多的人类性。暴力燎原而过后,空留下深渊焚尽的余烬。

  人要如何杀灭一团黑暗,夺取从未活过的东西的性命。他面庞沾染污浊浆水,打空一匣子弹才堪堪停手,望着近处翻涌波动的枝条,不由讽刺哂笑。虚空彼端漠然观望的瞳眸,每死去一次只是染上更鲜烈的红。寄生于躯壳模仿人类的植物,不,连植物也不算,就定义而言更接近无序排列的细胞,汲取着杀意滋生的冰冷养分,蓬勃向光生长。

  杀不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掉,开枪前他就知道答案,对于矶井实光的无能更是早已深有体会,但若就此放下倾泻弹雨的枪口,除了自己的太阳穴,他又还能把绝望对准哪里。

  “您自身也是明白的吧。虽然得到了至高天少许的恩惠,本源只是普通人类的您,连一丝一毫伤害我们的可能性都抓不住。而我们之所以还没有还手,只不过是因为您正在杀死的那个部分,始终对您保留着善意……和期望罢了。”

  没有能够微笑的唇,也没有发声的器官,脖颈断口流着黑液的阿藤春树,淡然地继续了对话。

  “但如果您继续肆意妄为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届时剩下的那一部分我,顽固的,倔强地活下去了的我,会想什么,想要做什么?……现在的我们没办法给出答案,不过有个声音,仅限于此刻的声音,希望您能听一下。听一下垂死的无数个我们,共同祈愿着的事。”

  “――请救救我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敬爱的,冷酷无情的父亲大人啊。”

  “……”

  沿顺着柔软的脑髓,与骨骼之间紧密的缝隙,温润平和地楔入了颅腔的东西,究竟是锋利如刀的藤,还是过往少年的求恳,两眼前一片血红的实光已无从分辨。

  铁锈味自齿关炸开,极富侵略性地爬满了舌根。起先是毛细血管破裂,视野鲜红,继而两三点血浆矜持地抛洒到面前。贴着额头蜿蜒流淌的液体灌进耳道,温热黏稠的触感包覆了皮肤。遥远处有谁在笑,层层叠叠,此起彼伏。他感到手脚发冷,又贪恋黑暗中如梦的温暖,机械性地往枪支里填入弹药,空荡荡的脑海只飘着唯一的念头:原来他竟真的还记得晴己的声音。

  “呵呵,其实也不用特别在意,我们只是想在那道声音消失之前,顺便让您听一下而已……毕竟,最后的,总是最有纪念价值的。”

  填充了房间的枝条藤蔓,迎着间歇雷鸣投出明灭不定的光影,阿藤春树安坐原地,枕着脑后椅背遍染的溅射状黑迹。他两手伸出,做出扶住了头颅的样子,满屋藤条挣扎抽搐,不甘心却无法抗拒,团簇着挤回培育它们的沃土。

  新生的灾厄略带好奇地将粉色发丝绕在指尖,歪过头,笑容纯净无暇。

  “恭喜您,如愿以偿。然后……初次见面。”

  “……啊啊,我明白。”

  实光抬起压不住颤抖的手,轻轻碰触着插入耳后软骨的植物。唯独这一绺未被收回,横生的肢节倒刺般攀附着他的动脉与咽喉。大约它的主人也有相关自觉,拔出它即意味着剥夺眼前这人呼吸的权利,判决不容颠覆的死刑。

  可实光自己又何曾糊涂过。纵使拼尽全力,也只是将会毁灭世界的怪物提前释放而已,他明白这点,亦明白彻底杀死阿藤春树人类性的瞬间,便是他的死期。

  这是他为自己所选择的结局,无悔的单行路。在人生的最后,最后犯下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最后失败一次,最后失去一次。

  ——难道不正是适合一事无成的可悲男人的末路。

  “还是别见了吧。”他说。

  积蓄的一丁点力气用在手上,艰难地握住陷没后脑的根茎。狼狈的面庞因微笑而焕发光彩,手掌紧捏着牵系生命的长矛,慢而坚决地向外抽离。交错缠绕的纤维如同铁钩,血肉、颈椎和着脑干乳白的组织,极致刺耳的刮擦声中一层一层被裹挟而出。

  “我只但愿从来没认识过你们。”

  他最终决定将表情定格在笑容。

  静静旁观着的那东西为着不明的原因给予了尊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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