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浴火(上)

   远处在薄雾中起伏的山峦宛如蛰伏的海兽,一丁点的血腥气都将引来致命的窥探,沉默的清寒径自在无边夜色中蔓延。

   沿着早冬枯寂的山脊,军靴飒飒地踩过干草与零星的落雪。

   包裹在作战服中的瘦长身姿灵活地穿梭腾跃在复杂的地形之中,远远看去只见得一道黑影贴着高耸的山脊飞速移动,如同一场针尖上的芭蕾盛宴。

   将视角推近一些,便能发现湿迹最前方,一路不断将步伐踏得更远的少年拥有着一双在油彩掩映下格外明亮的蓝色眼睛,漏出帽檐搭在耳后的头发依稀是金色,但若不剥开凝结的油脂与泥土也无法确认。

   再多靠近几米,贴到他耳畔身侧,还能听见他嘴里咕哝着的碎碎话语。

   “为什么偏偏是我啊——就因为我没法去抽签就光明正大地把最长的那根留到最后也太过分了啊!”

   “军队里怎么能有如此无耻的群体作弊行为,回去我一定要对卡特里教官告状......”

   “等等!抽签结果就是卡特里教官带领的营长们公证的吧!”

   他背着三十公斤的负重咬牙切齿地小跑向前,时而夸张地大叫一声,时而对着空气抱怨咒骂,步伐却丝毫没有被打乱,前进的速度一如既往。

   “上帝,这黑暗的营队!”

   “难怪保持了最高的新兵落跑率整整二十年!建队史也只有这么长而已——”

   “我讨厌极限越野!”

   他对着空阔无垠的夜空大声吼道,纵身跃下接近九十度的坡道,扯住藤蔓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尖耸的岩石划过裤脚,干草与作战服激烈摩擦,几乎升腾起焦糊味,靴底再次触到平地时背部的衣料已磨损的看不出形状。

   反蹬一次岩壁,借着冲力直接荡上对面更加陡峭的崖的断面。三两下攀上崖顶,他连心跳都没有加快,不减速地往前奔跑,骂着远在天边等待看热闹的队友和教官,还抽空翻了个白眼。

   “等我回去挨个修......挑战你们吧!脸和名字我都记着,一个也别想逃,哈。”


   “哈哈哈哈,不错嘛,小子。”

   猛的砸在肩膀上的力道至少有二十斤,顶着蓬乱金发的少年不得不前倾身体化解掉一部分,才能勉强站稳不趔趄。

   他抬手抚上肩膀上粗粝的大手,龇了牙笑得几分狰狞,眯起而显得狭长的亮蓝眼眸在夜幕中静静渲染着危险气氛,如同欲待择人而噬的豹。

   “萨维,你欠我的解释可不止一个。”

   “我就说你可以的——瞧瞧,第七届‘不死鸟杯’国际特种兵负重越野大赛第一名!甩开第二名整整半天!杰克森,不死鸟以你为荣!”

   “你果然不会让我们大家失望。”

   另一个身高190上下,约莫四十岁的军服男子从旁边走出来,留着没剃干净的青色胡茬的脸庞上浮起欣慰表情,配合着从额角割裂到唇口的狞恶伤疤,唯一效果只有假的令人心烦。

   “要是冠着我们名字的比赛冠军却不是我们的军人的话......这人就丢到国际上去了。”

   “这么重视就好好选参赛者啊!”

   杰克森重重拍掉肩膀上的手。

   “先是让人围殴我,导致抽签那天我躺在戴琳小姐那儿起不来——况且根本也没人过来提醒我——再在集体抽签的时候公然作弊,把最后的长签留给我这个伤病员。这是极其恶劣的背叛行为!我对部队的忠诚之心受到了伤害!”

   “得了吧。”

   萨维揉了揉手腕,顺手就又把手掌搁到他头顶上,揉乱了他已经没法更乱的鸟窝头。

   “进来两个月还对别人介绍说‘我来自那个.......就是那个超精锐的特种部队啦’的健忘症小鬼没资格跟我们谈爱队之心。”

   “‘火种不熄,凤凰不死’。”

   杰克森神情肃穆,眼望远方林间袅娜的信号烟火庄重念道。卡特里嗤笑着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将全部的郑重分子扇的荡然无存。

   他低着头自己就先笑起来。

   “萨维,卡特里教官,还有约翰、吉尔、小威尔逊......也许还有里斯教官?我知道你们都在旁边看热闹,别藏了。别的也不多说了,回去一人跟我打一场,撩翻我,或者我说行才能停。”

   

   “年轻人嘛,我懂,都血气方刚的,喜欢惹是生非也很正常。”

   卡特里·拉尔夫,人称疤面恶鬼,二十七岁那年从西伯利亚冻原上挣了一条命回来,左腿却再也支撑不起高强度的搏斗,他就此隐退于前线,挂起毫无诚意的和蔼笑容,十几年间孜孜不倦地为不死鸟锤炼新兵。

   在这里待过的老兵都知道,卡特里教官最常见的姿态,便是披挂着开襟的军服外套,不遮不掩地微跛着,叼着只烟双手插袋懒洋洋地踱过训练场。

   敢于嘲讽他的残疾的新兵无一例外被他胖揍过——就像他自称的,捏死你们我用两个指头都嫌多——现下那只不太能自如行走的腿也成了荣耀勋章,每当他慢条斯理地,拖着左腿走进新兵训练场中央,总有无数双或好奇或敬仰或畏惧的目光紧随着他。

   “所以你们平时私下里爱怎么打怎么打,别真打死打残了,我都懒得管。”

   给每届新兵的第一堂搏击课前,他总要重复一遍这段话。烟气缭绕而上,淡淡罩着他讳莫如深的表情,冷漠空无的银灰眼眸像在说哪怕真打死一两个也不关他的事。

   “我知道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没什么脑子,有也懒得动,不要求你们记太多。就这一点,给老子记住。

   “——别招惹那些跟你干架时还能笑出来的混球。”

   杰克森·维尔来到不死鸟新兵营后他就没再动用过这段提醒,倒不是嫌麻烦,只是因为没必要了。

   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永远比先辈不胜其烦的嘱托鲜明,并且沉痛。

   卡特里第一眼看见那金毛小子时就知道他不是个善茬。那时候他还不是站在杰克森面前的对手,甚至都还没有真正踏入训练场。一片人声鼎沸,沙尘乱拂中,他眯着眼,如常地痞子似的懒懒站着,仿佛能看见那过于直白的威胁感飞跃过场间干燥的空气,血淋淋地逼迫到他跟前。

   角斗尚未开始,互为敌手的两方隔着一小段距离,密切注视着对方举动的同时照自己的习惯做着热身。

   远一些面朝他的青年他认识,有俄人血统,身长超过两米,性格憨直爽朗,打起架来属于见血就不要命的类型,曾经因为在训练过程中试图咬断对手喉管受到过严厉责罚。

   萨维,对,小疯子萨维。

   卡特里揉着太阳穴,这回他倒不担心这头熊玩疯了再给他惹出什么麻烦......实际上,第一眼他甚至没看见那尊高壮如塔的躯体。

   眼中是阳光下灿烂如流金的短发,他却从空气里嗅到冰冷的铁锈味,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重回战场。

   秋冬交际时分的冷雨洗刷猩红高地,血水混着泥浆粘滞地流淌,固结着惨嚎的枪管口逐渐冷却,他爬上最高的岩石,往下望去只见尸块、断肢、内脏糟乱地堆叠倾轧,战友与敌人的零件混在一起洒的到处都是。冷得似冰的雨水从额角滑下来,流到脸颊时冻得他打了个哆嗦,牙关一压将那点无根水吞进了喉咙里。

   ——他再也没尝过比那更接近“死亡”的味道。

   “教官。”

   发现他的悄然到场的新兵端端正正比了个军礼,卡特里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安静。

   他全程盯着右面的生脸孔看,包括发力时面部肌肉的每一丝变化,目光由始至终的澄澈明亮,取胜时眉尾飞扬的角度,以及,搏斗过程里不知不觉从紧抿到放松舒展的唇的弧度。

   萨维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时,整个训练场的地基都仿佛震了震。

   一切热闹俱都戛然而止。

   叫好的,挥舞着拳头愤怒叫骂的,聊天的,开赌局的,摆好讥讽面容等着嘲笑的,闭目休息,刚准备睁开眼看看的......路过的美杜莎朝这块训练场瞥视了一刹那,于是场边挤挤挨挨着,原本各干各事的观众们瞬间全部石化。

   开阔敞亮的场地中只有两个人未受影响。

   “啪、啪......”

   第一声响动来源于卡特里轻轻拍动的双手,接着,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平沙地里侧对他而站的金发少年缓缓回过头来。

   额前的金发因为那一瞬的暴起而微有些乱,搭在脸侧,衬得他放松而柔和的面孔又年轻了几分,隐隐约约流露出青涩来。他甚至不肯彻底转过身体,只侧过肩膀,将一边的手臂对卡特里松松爽爽地展开,背后是萨维扑倒在地上的沉重躯体,脸上是还未及收起的微笑。

   “下一个谁?那位先生要来试试吗?”

   那个瞬间没人还记得他全名是杰克森·维尔,以突破记录的十六岁的年纪入营。

   “别惹那些打着打着还能笑出来的家伙。”

   ——全场还有思考能力的军人不约而同在心中默念。

   他们灰眼眸的教官便像是要给这一说法多找点论据似的,揉捏着拳头的关节,一步一跛地,在他独有的慢节奏中走上萨维刚才的位置。淡白干燥的唇向两边咧开,任凭香烟滑落到沙坑旁边。

   “已经很多年没人敢对我做出这种邀请了。”

   舌尖慢慢润泽过嘴唇上不服帖的起皮,他放肆地露着一口白牙,期待鲜血将骨骼浸染。

   “脊梁骨洗好了吗?”

   “您的呢?”

   对面也仍是笑,不带什么讽刺的含义,更没有露怯的味道。

   下一秒他们同时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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