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蓝色花园

  我不确定我是否应当把那个人介绍给你。

  换句话说,这不是什么非黑即白的选择题,叫人很难判别对错;我找不到任何一个阻止你们见面的理由,相反或许早点让你见见他才对你的前途比较有现实意义上的帮助,可又打从心底对于将任何一个只从别人的口里听闻过他的事迹的人带到他面前这事儿感到抵触......呃,请见谅,我当然不讨厌他,你是在说笑吧,怎么会有人讨厌他呢,我觉得他是那种,嗯,那种非常......非常让人尊敬?不,应该说本来是会非常让人尊敬的,但因为他的态度实在太亲切了,气质也是完全不属于他那个等级的温和,整个人就像温度刚好的凉白开一样,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塑造的很“合适”,你轻易地忘记你面前坐着的男人是个多么厉害的家伙,忘记他的身份,他的成就,甚至他那打从出生就被评判为上等的智力水平,而顺着他的话题与他话家常似的聊起来,渐渐你忘记你的目的,仿佛你们两都只是坐在太阳下头喝午茶的无事闲人。

  然后你会在事后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你到底都对那种身份地位的,有过那些你想都不敢想的经历的大人物说了些什么啊。

  咳,也不瞒你......头回跟他聊天时我连小时候犯的那些蠢事都悉数讲了,说完还乐滋滋地垂着眼睛等着,希望得到他哪怕一句带着笑音的“可真傻啊。”的评价,结果他笑是笑了——你知道他总是那样笑的——说的却是,“真羡慕啊。”。

  当时我简直受到了惊吓。想也知道我回望他的眼神一定呆木极了,他却还是温温淡淡地含着一个笑,给予我一种正被什么广博的存在包围着、纵容着的错觉,非要譬喻的话,就像是他喜欢的大自然本身吧。你觉得在他面前犯什么错,显出什么愚蠢的样子都是可被谅解的。他的话不是特别多,但你总能感觉到他在听着,他在等着你说,他用某样流动在周围的无型因子告诉你,他给你在他面前说话的权利,于是你知道你可以,你应该继续说下去,直到他终止这种默许——而你同样能通过那种无型的东西立即感受到,是时候在这里闭嘴了。

  ......抱歉,我好像说了太多没用的事情,听不懂也没关系。这些与其说引导啊建议啊,大概更像是忠告吧。

  反正,外人说的再多也比不上实际见一眼来的直观,总是这样的。

  这一切,你见到他的时候大概就懂了。



那个人的蓝色花园

·unlight相关。林奈乌斯中心。

·含有较多的私设,个人化理解与主观臆想;含有可能的原作角色黑化与一定存在的角色个性偏差。   

·总之是浸泡在私欲里的一篇文章。Ok的话↓



——正当莫可言喻的黄昏,他的幽灵在我的小屋中安居。

  

  给故事寻找一个巧妙的开头总让我觉得分外艰难。

  很多时候当事人并没有读者想象的那般清醒,也远没聪明到能立时意识到他正要说的那句话即将成为某场盛大戏剧的开幕。他们只是做着由那时的他们做来最为平常的事情。而没听见命运的蝴蝶歇脚在谁的发梢的声音。

  蝶的翅膀在悠远的昨日扇动了一下,于是飓风便要兴起,不可见的明日便要掀起滔天的浪。连锁反应往往令人措手不及。一夜之间仿佛万事万物都发生了迅捷而不可逆的变化。故事的主人公站在漩涡中心,犹自纳罕,也许他会回忆起来离开发梢的重量,记起那只本是停在他发上的蝶,也许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只是像其他无辜者似的被风浪卷下去。

  请别误会,我没有一分一毫暗示我将要诉说的这个故事会有让人不愉快的结尾的意思。

  我向您保证这绝不是什么通常意义上的悲剧。

  毕竟它拥有一个温暖怡人的开篇——是的,我决定就从这里开始吧,从故事的主角与那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也是小说惯用的开头了,不是吗。——一个温暖怡人的开篇,诞生自日光充裕,闲适无忧的晌午,高敞的落地窗前应有德高望重的长者拄杖以待,等一个青涩、莽撞,富有活力,棱角和刺尖都还没被打磨过的年轻人冒失地闯入。

  我们暂且把这位年轻人唤作A。

  A虽然从未亲眼见过那个人,但难以避免地早已自各种渠道听说了他诸多事迹。他人的叙述里,缭绕在那个男人身畔缠绵不散的是温雅如水的光芒,才华横溢而上进努力,信念坚定而不知放弃,像大多数工程师一样,却又淡淡然掌握着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权势和地位,坐拥难以悉数的研究成果。

  有着这种前提,事先在心中构建起一员须发掺白,脊背微佝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形象,也是相当正常的吧。总之A敲门并得到应允的时候,还怀揣着对林奈乌斯年龄的妄想......嗯?我没有说过吗,那个人的名字是雷纳德·林奈乌斯,就是你知道的那个,以前我们称他为林奈乌斯上级技官,那次事件过后,人前人后便逐渐都喊他林奈乌斯首席了。

  A做好了将见到他想象中的,站立在学术界与统治阶级顶层的老者的准备。

  “请进。”

  隔着木质的门板他听见男人温醇却悠然的嗓音,他深吸了口气,抬起的手稍带着几分紧绷,触到敦厚微凉的原木表面,手腕用力将连接两个世界的门扉猛的推开。

  晴好的天色便倏然在他眼前爽利地铺展开来。

  第一眼他没有看见林奈乌斯,亦没有望见他那标志性的白蝶,眼里充盈的尽是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涌动到面前的群青的苍穹。清蓝似海的空幕,浅金白的光絮脉脉流动穿过层云夹缝,又是残霞未消的光景,远方薄彩渐染,秀丽的瑰色散在名为天空的少女面颊。——谁能料到林奈乌斯的办公室是这样的设计呢?他竟将门正对着的那扇墙整面挖空置了玻璃,对初次来到此处的人而言,不啻为温柔而叫人赞叹的下马威。

  又或许这其实与来客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喜欢坐在天空的怀抱里,背抵着阳光与云工作?

  最初的几秒过后A才能找回他本该第一时间投向正主的视线。

  “啊,我,对不......我是说,抱......”

  他结结巴巴地试图找出一种比较正经、庄重的致歉方式,但头回进门就当着人家的面走神实在很难解释,他为自己的不成熟与不礼貌而深深埋下发烫的脸,恨不能找到现成的地洞钻进去。

  所幸林奈乌斯就像传闻一样不是什么刻薄的家伙。

  沮丧地垂着头的A听见他轻轻地笑了,声音很短促,也很闷,从胸腔里发出来,缺乏清越动人的特质,反而显得可信许多。

  “没事,你也不是第一个作出这样的反应的......”他微微侧身看向窗外说。“很漂亮吧,呐?点头的话我就把你刚才的反应当做夸赞收下了唷。”

  “是、是的,我很少这么看天空,比想象的要漂亮。”

  “站在天空面前,感觉就像被花海包围着一样呐。”

  “欸?”

  “我一个人无聊时的联想罢了,不需要太在意。蓝色的天空与蓝色的花海,看久了就有点印象混淆了......唔,说不定只是老眼昏花而已。”

  林奈乌斯半开玩笑地说,A唰的一下抬起头,张开口想要申辩您看起来明明还很年轻——比他进门前擅自构想的形象要年轻个百八十岁的——却在目光触及男人额角停驻的机械蝴蝶的刹那迟疑了。

  刺目的白色缠裹着的右脸静静回望着他,擦过绷带边角的阳光点亮了缝隙里的蛛丝,那突兀的几点亮色宛如阴影中无言注视的眸子,释放出莫名的寒凉讽刺。

  没有被绷带盖住的唇角仍旧抿着弧度适宜的笑,往上看去鼻子也是在笑着的,眼睛也是,眉毛也是,沐浴在阳光中的左脸显出毫无疑义的亲和模样,眼角略带着些细纹,但并不分明,皮肤也维持着光洁明滑的良好状态;相对的则是右脸难以忽视的成片的白色,绷带覆盖着大约30%的面积,溢出来的粘着剂是蛛网的形状,两三只蝴蝶绕着周遭轻盈腾舞,偶尔驻足在两道绷带中间,以口器亲吻裸露出一小角的皮肤与创口。

  他忽然忘记了关于年龄的那些事,忘记了许多前一秒他还觉得无比重要的事情。他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等他意识到,他已然愣愣地盯着林奈乌斯的右脸沉默了将近半分钟。8

  ——已经不是普通的失礼的程度了。

  A想那个人一定不需要由他作出的安慰,可是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假装他并不在意好像也不很说得过去......

  那时张皇失措的他还没能领略到林奈乌斯那种无论如何总能消解尴尬的能力,因此当他瞧见男人唇边舒展的笑意浸入微苦,想要道歉却反被男人抢去台词的时候,大脑震惊过度而陡然一片全白,脸上的表情比推开门却看见天空的时候还要更精彩两倍。

  “抱歉呐,让你吓到了吗。我还以为这样处理会显得比较有创意一点......”

  林奈乌斯抬起右手,指关节轻柔地托住一只准备落在他脸上的蝴蝶。他的手指几乎与那机械造物一样洁白,光照里仿佛是半透明的。“我知道很多人会对绷带这种让人想到伤口的东西感到不适,才想借它们转移些注意力的。”

  “但似乎效果不是很好的样子。”他苦恼地说。“也许我需要一点年轻人的新鲜主意了。不如,你来试试看帮我想点别的办法?......作为回礼我带你去看我的花园好了,真正的那个。”

  要说从未听说过林奈乌斯那座闻名遐迩的花园,显然是不准确也不可信的。人人尽知林奈乌斯首席钟爱自然造物,尤其是一种来自地上,早几年已然灭绝,只能经由人工繁育培植的靛蓝色花朵。除去大力推广栽培技术,保护并使其基因得以传承之外,他甚至还自建了一座花繁草茂的园林,据传遍地铺蓝,梦幻宛如天空,乃是无可争议的“空中”蓝色花园。

  但那实在是对A来说太过遥不可及,以至于连在最离奇的梦里都不曾肖想过的归所。

  如若把林奈乌斯譬喻作某种意义的偶像的话,那座传说中的花园便像是他所信仰的圣地,对话忽然发展至如今的地步,仿佛他竟真的将有踏足新土,轻嗅花香的机会,A不知该把此刻紊乱的情绪形容为惊喜还是惊恐。

  林奈乌斯没有因为他的生涩反应怪罪他,抿着平静的微笑在一旁等候他的回音。

  A很难回忆清楚当时具体的细节,而出于对一个乍才受到精神重击的小青年的体谅,我们便暂且跳过,不去逼问他吧;A只记得第二天他又忐忑地叩开了林奈乌斯的房门,与他商量该如何处理他绷带后的伤口的事情,那么,大约当时A是答应了的——无论他表现的多么手足无措和受宠若惊,要当面拒绝这样一份邀请总是十分困难的。

  再次推开同一扇门,滤去初来乍到的胆怯与紧张,A偷偷打量了一圈林奈乌斯建在高处的办公室。

  充裕的日照与广阔的空色背景使得这方角落清雅、大气而温暖,比起办公场所更像个免费的公园。坐在桌前阅读文书的男人的身影也被光晕模糊了棱角,唯有额前蝶翅微微的白色反光显出些许犀利的味道。

  当然,当他听闻敲门声而抬头,所有光沿顺着头顶至背脊的曲线倾泻如流水,当来客以自己的眼看清他逐渐浮出阴影的面容,当微弯的眉与眼终于将笑意传递至嘴角,点亮了林奈乌斯完整的存在的时候,要从他身上找出一星半点的锐利便再也不可能了。

  走近向他致了礼,扭扭捏捏地递出早有准备的礼物,指尖与林奈乌斯相碰时A强作镇定却还是难免红了耳尖,埋头躲避男人恰到好处表现出一两分惊讶,与逐渐泛起的欣喜的脸,视线偏了偏正巧撞上搁在桌角的零碎闪光。A微微愣神,认出那是玻璃制品的残片,摔碎前应当是某种盛物的器皿,可不论它曾多么趁手易用,碎成这样都只剩垃圾回收一个用途了,不是吗。

  林奈乌斯抬起胳膊撑住他下意识伸出的手,作出似是保护似是阻拦的动作:“小心,不要划伤手,这材料过了很久也还是很锋利的。”

  “抱歉,可是这个......?”

  “很奇怪我会把这样的‘废弃品’留在办公桌上?”林奈乌斯猜到他想问什么,便在他说出口之前先解释了。“这世界上的东西,原本便没有什么绝对的有用和无用之分。对你而言的垃圾,对我而言却说不定是无可替代的宝物呐......”他注视着玻璃碎片的目光看来有些悲伤,暗含了结尾不怎么完美的故事,A感到一阵更深的内疚,正欲收回手再次道歉,便瞧见林奈乌斯唇缝里衔着的笑意轻快地舒展,阻住手臂的力道轻轻撤去,林奈乌斯若无其事地拂动袖口,推落了桌角的残片,候在屋角的机器人反应灵敏地滑行过来,赶在玻璃坠地前撑开腹腔收走了它们。

  “好了好了,来做点更有用的事吧。”他掸着袖子上不存在的尘埃,慢悠悠朝后坐下,倚靠着椅背与椅背之后的蓝天。“你需要......先看看吗?”

  当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屈折关节揉开覆盖右脸的绷带的接口,A才意识到他是打算让他看那神秘的伤痕。

  林奈乌斯的受伤在导都不是什么秘密——潘德莫尼不存在绝对的秘密,区别只在人们是否当真在意秘密的内容——他开始在脸上缠绷带是大约十年前,他刚自地面返回潘德莫尼的时候,有人猜测他在地面经历了什么,可无论是呈交给官方的报告还是他本人的叙说都严密得滴水不漏。由他随行视察的工程师团队因为计算上的失误,在地面进行实验时不慎引发了一场山火,所幸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作为编外人员的林奈乌斯参与扫尾工作时被火苗燎到,于是留下这面积不大不小的烧伤,如此而已。

  烧伤本身十分平常,早已被专精的工程师研究透彻,不论被烧伤的是谁,伤到了哪儿又伤的多重,都没什么值得惊奇的,林奈乌斯的伤之所以逐渐引得人们注意,是因为他将这伤口生生保留了近十年。

  既没有接受潘德莫尼的机械改造提议,也没有植入人造皮肤,进行了最基本的处理后便一直松松缠着绷带,任凭受损的肌理无辜地晾着。

  窸窸窣窣的响动回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悄悄地吞咽了一口唾沫,A仍是为林奈乌斯的手指缓慢撕扯开的真相,那触目惊心的狰狞所动容。绷带缠绕着的皮肤没有一寸完好,肉红的创口涂抹着半融的蛛丝组织,蝴蝶犹在蹁舞,扇起的却是冰冷的风,他不自在地捏紧了袖口,而林奈乌斯已在他目露尴尬的同一瞬间,自然地将敞开大半的绷带缠卷回了原处,遮住阴影中令人不适的成分。他的身上又只剩温纯清澈的两种颜色了,海之青蓝与絮之绵白。

  同样的,这回A也并没能抢在林奈乌斯动作之前回神道歉。

  “我没有故意让你感到不舒服的意思,但这也是必要的步骤呐。”

  林奈乌斯穿着件一望便极其舒适的青蓝对襟衬衣,扎好绷带后,将袖口卷起一寸,躬身去捡脚下抽屉里的东西,A接到手后粗略翻了几页,不解地看回去,林奈乌斯自己也取了一本,却不打开看:“就是这个没错。”

  “可这不是......”A肯定他手上拿的这本正是他自己的资料。

  “如此年轻就有望摘得上级技师的称号,这份才能可谓令人惊叹。”林奈乌斯赞许地微微颌首,仿佛他看着的不是空气,而是A手上那本印满了铅字的资料。“我听说......被问到将来想从事什么方向的研究的时候,你的回答是‘帮助环境恢复健康’?”

  “是、是的,对不起,您大概会觉得这听起来很不切实际吧......”A尴尬地抓挠着后脑的头发,说着与心意相悖的话。他太习惯听到这样的评价了。

  林奈乌斯在下一秒便将他真正想说的话语说了出来。男人微笑着倾垂了头颅,缓缓摇头,脖颈折着温柔而坚定的弧度。

  “不。我觉得这真是再棒不过了。”

  “!”

  “我年轻时可干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情呢。”想起了什么一般,林奈乌斯眯着眼说。“不过陈年往事也没必要提了......给你看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你的,而是考虑过后仍然这样认为——你的话,能够帮助到我。”

   “这当然不是什么义务,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就可以对我说出拒绝,但我个人很希望你能够接受这份......邀请。”

  看不出实际年龄几何,但无论怎么想都至少大A一轮的男人,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却甚至带着些微来自日照充足的地上世界的腼腆,他过于年轻的眉眼和永远挑着愉快的弧度的唇替这神情增强了说服力,A理所当然的,又一次的,在他的面前忘记了点头同意之外的应答方式。

  生活之所以如此富有魅力,引得无数诗人作家争先恐后的描述,其不确定性正是一大因素。

  很难说清楚这短短两天内A经历的事情对他的大脑造成了怎样的冲击,他反应过来之前,现实已经发展成他将常常光顾林奈乌斯的办公室,并与他谈论工作以外的私密事情。

  起初他抱着十万分的紧张,整个人僵成一座石像,林奈乌斯每一次的提问都能让他如遭雷击地抖上三抖,渐渐地,他意识到林奈乌斯就像表现出来的一样,丝毫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让他自由取用这里的藏书,自己则坐在旁边阅览文书和资料,偶尔空闲下来才召他过去,也只是与他聊些他感兴趣的方向的话题,就他苦恼冥思的疑难轻描淡写指点几句。

  平复了心态后,A勉强能把这里当做另一个图书馆来使用了:建在空中的,永远有位耐心而温和的导师等候着的图书馆,深处埋藏着无数尚未发掘的宝藏。

  与林奈乌斯共处一室的两周时间,他所学到的东西堪比过去一年所得的份量,他时而怀疑林奈乌斯单薄的身体里藏着座货真价实的书库,不然他缘何能随口解答每一个忽然抛到面前的问题?

  对于找他帮忙的事情,林奈乌斯却绝口不提。A反而自己心虚起来,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意而不付出——即便那对林奈乌斯而言只是工作闲暇的一点消遣,他的每一句话却都是对A来说的,值得一生珍藏,反复体会的宝贵回忆。

  某天下午,离开实验室后便打算往熟悉的方向去的A被青梅竹马的朋友拦住。

  A有些诧异,自从他正式表明他打算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对地上环境的研究后,这位认识很久,他原以为交情深厚的朋友已有一年多没主动来找他谈过话了。他想或许他的朋友只是对他最后的选择感到失望而已——像其他那些路人一样。

  青年脸色凝重地阻住他的去路,待他停下后便踏着快而碎的步子向他走来,劈头盖脸砸下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和林奈乌斯首席走的太近了?”

  “哈?”A扬起眉毛。“那又怎么样。”

  “这太危险了!”青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导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那种程度的异端。我并不是真的在意你研究什么方向,无论你想去地上还是留在空中,我都只会支持你......可你真的不知道吗,林奈乌斯首席当初一心致力于的正是地表环境。”

  “你们叫他异端,可他现在坐在那儿。”

  A感到好笑地咧了咧嘴角,抬起胳膊,指尖划了个弧度戳向高高的天花板。

  “而你们在那儿。”手臂沿着抬起的轨迹又转了一圈,绕回下方。“在他的管辖下享受着由他分配的资源,受着他的统治和保护,竟有空闲跑到他门前来对自己的朋友诋毁他。”

  “你以为我不了解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在诽谤他?”青年摇摇头。“不,就各个方面而言我都很尊敬他,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觉得他难以理解。那个人就像深海一样幽沉而又变化莫测。他曾创造出几近完美的医疗器械,这你我都知道,而你恐怕没听说过他曾几乎拯救了世界......

  “可后来他亲手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毁去,也亲手将他曾经深爱的这个世界......”

  “够了。”

  A愈发感到他面前上演的戏剧的可笑,他拒绝再看他的朋友小丑一般自欺欺人的表演,粗暴地在还在试图说服他的青年肩膀上推了一下,从他踉跄的身体前面挤了过去。

  “你真应该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另一重视角的真相的!”

  青年犹自在他身后大喊。“为什么不看过之后再用你自己的思考能力来判断?我在你口袋里塞了一份我从别的地方拿来的传单,言语或许偏激了些,内容也不是没有可信度。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林奈乌斯首席感到疑惑的话,就拿出来读几句吧!”

  “还真是多谢你了啊。”A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出于对过去的友人的体谅而没有当着他的面将那张纸取出撕毁。

  敲开林奈乌斯的房门前,他低头看了一眼口袋里露出半幅的传单,题头的两行字清晰可见:他自火海中来,他自地狱中来。

  A随手把满纸无稽之言揉乱了塞入口袋深处,只当今天听说了一个新的笑话。

  他知道有一部分人是怎样说林奈乌斯的,可他相信自己眼中所见,他相信他认识的那位林奈乌斯首席;那个男人或许会使站在他面前的人感到无形的局促,但只须与他多接触几分钟,一切压迫便都烟消云散。他是如此擅长化解尴尬,把让他的谈话对象感到舒心作为交往时的第一准则,说像海洋倒是没错,只不过并非深海,而是朝晨旭日烤暖的广阔浩瀚的海面。

  手刚刚碰上实木的房门,便能感觉到门上并未传来锁紧的阻力,一线光芒漏出缝隙,随着触碰门板的力道轻微摇晃,A愣了愣,意识到有人在他之前进去过了,而且可能因为急切而没有立即关好门。

  “林奈乌斯首席......我们叫您一声首席,而这就是您带给我们的吗?”

  女人尖利的声音透过门板扎穿了A的耳膜,他推门的手因此停顿。

  “未知的病毒,作用不明的射线,落实在遗传上的不可逆的破坏。涡的污染绝不仅仅只有表现在环境上的那些。对人体而言致命的副作用才是最重要的。您说涡已经被消灭了,说地上世界资源丰饶,机会无穷,您唆使我们前赴后继地离开空中的避风港,去地面追寻所谓的真理,却从未告诉过我们那里潜藏的风险又有多大!”

  “于是我们只知道涡的遗址巨大的研究价值,而不知道它将对我们的身体产生同样巨大的影响;我们只知道我们的成果会在未来闪耀光辉,而不知道这无谋的探险正将我们的孩子推入深渊地狱。

  “林奈乌斯首席,我不相信您真的没注意到,这些年从地面返回导都的工程师,他们的后代患有相似的畸形症的概率有多高。”

  铿锵有力的说辞终止于半声类似哽咽的声音。

  “我不奢求能够从您这里得到什么说法,甚至没有办法真的把这一切的责任推到您身上......抱歉,请原谅我,我只是控制不住情绪。可是,拜托您,救救孩子们,救救我们的孩子,救救大家的孩子!我们为他们创造了世界,改造了世界,可他们甚至无法睁眼看一看这世界。我无法认同这种代价......而能够帮助我们的就只有您了。”

  A沉默着站在门外,感觉这不是个适合介入的场合而收回了手,但并没有就此离去。

  接着响起来的是一个沉稳的男声,他猜测是那位女子的丈夫。

  “林奈乌斯首席,您毫无疑问是目前掌握着最全面的生物、医疗知识的权威,如果连您也说办不到的话,我想也是时候......替我们的孩子在这张安乐死申请上签字了。”

  “......”

  A模糊地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叹息,而后才是林奈乌斯平淡如常,仿佛永不会被外物干涉的似水的嗓音。

  “我很抱歉。可我确实从未宣告过‘地面是安全的’呐。”他微带些无奈地说。A能够想象他慢慢地组织起这些语言时的表情,大约还是在笑着,含着不至于让人感觉做作的苦涩。“会受伤,不是因为自然太残酷,而是人们自身太脆弱了。”

  “至于你们的请求,想使用我的医疗技术什么的......”

  一方面,A认为林奈乌斯本该在各种突发状况面前处变不惊,如若他当真表现出惊慌和过度的忧虑,也许A反而会觉得难以相信;另一方面,用自己的耳朵确认了林奈乌斯即便在听闻这样的事实后仍能维持通常的淡然,面对为了孩子含泪控诉的夫妻两,温温和和一句话便撇开话题,A忽然又觉得有些不能接受起来。

  也许他朋友的那番话毕竟对他产生了作用。他情不自禁开始臆想,他看见的林奈乌斯和其他人眼里的难道真有不一样?而那个人褪去所有表象后原始的模样又到底是哪一种?

  放下去没多久的手被好奇驱使着再次抬起,他吸了一口气,敲门后迈步走了进去。

  “......是你呀。”

  林奈乌斯坐在桌后,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他怎么比平时来得晚,指了一个方向让他去屋角坐。转而继续面向站在他身前的一男一女,指完路的右手自然抬至桌沿以上,松松地聚拢指尖做了个宛如拈花的手形,原本停驻在他额角的蝶忽然像是受到某种指引,停滞了片刻后扇动翅膀飞向他的掌心。

  “为什么你们还对这种连发明者本人都医治不好的机械抱有希望呢?”

  林奈乌斯用含带困惑的无辜语气反问,脸上书写着始终未曾褪去的无可奈何。“我知道,不论我说多少遍,你们总是不信的。将自己发明的所有医疗器械,包括所有论文的存档一并毁去,听起来确实很不真实。......”

  炫目而凄迷的猩红色自他逐渐捏合的掌心中流溢而出,涂满他的指缝并浸湿他同样苍白细瘦的手腕,明知他攥住的蝴蝶本是无生命的机械造物,A却在他收拢手指时感到一阵凉彻心底的寒意,伴随着满溢的鲜血消逝在他手中的怎么可能不是上一刹那还鲜艳地活着的生灵。——他几乎听见蝴蝶濒死时鳞翅寸寸碎裂的声响。

  站在办公桌对面的两人显然也与他想法相同,或至少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震撼,冰冷的寂静在铺满阳光的房间内弥漫。

  最先打破沉默的仍是林奈乌斯自己,他抿着唇,看不出情绪波动地紧握着不断流淌血液的拳,忽然放松了唇角,常含的温润笑意便瞬间回归,一如春季回暖,积雪消融,整间房屋的温度只在他一言一行间被信意操纵;手指一根一根向外打开,展露出手掌里结构完整的那只蝶。

  虽然沾着血——那些血完全来自林奈乌斯自己的手,用软弱的肉体用力捏动金属边缘而受伤再平常不过,A也不清楚刚才的瞬间他为何会产生那样的错觉——但在场的三人都能用他们的眼睛清晰地看到,被血液浸润后层层自蝶翅上流动而下的染料。剥开了纯白外壳的机械蝶显出原初的模样,一望即知的漆黑,沾着血斑的金属翅膀映出杀意宛然的反光。

  锋锐的口器衔着皮肉破损的开口,没有一丝一毫要作出修复或治疗的预兆,只是持续地,机械地,研磨着,切割着,破坏着,阻碍着伤口的复原并将它撕扯的更开更狰狞。

  像大多数人一样,A不相信林奈乌斯确凿地毁掉了他的成果,并天真地以为这些年他中一直尝试着用停驻额角的白蝶治疗,或至少护理着他脸上的烧伤。

  再没有什么证据比这一刻展现在他眼前的血淋淋的现实更加让人动容。

  ——那个男人没有一刻对自己施行过治疗,而是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对创口进行着冷漠的侵蚀破坏。

  “啊......似乎太用力了点呐。”

  平静无波的目光停留在掌心凌乱纵横的割伤,林奈乌斯苦笑着说。

  与此同时,另一重褪色从他右手指尖开始蔓延,人造的组织一层层花瓣似的脱落,呈出布满他五指与大半手掌的旧伤,肉红色的伤口在蝶吻中糜烂的画面残酷而又别具病态的美感,一旦想到与这类似的情境每一分一秒都在雪白的绷带之后悄然进行,在林奈乌斯与他交谈,教导他新的知识与对他微笑时静默地延续,A便必须要掐住手指强压夺门而逃的冲动。

  “他自火海中来。

  “他自地狱中来。”

  或许、或许他口袋里的那张传单也不是完全用不上的......便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他面对林奈乌斯时的迷茫会在短短几分钟内积攒至将要把他撑爆的程度。

  A无法想象林奈乌斯到底是自怎样的过去中走出来的,甚至没有探究询问的勇气。

  他不是无法治疗他的伤,而是拒绝给伤口痊愈的机会。

  他自身的存在是否也像那只经他手创造的机械蝶一样,拨开外层的涂装便会截然相反?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夕阳的余晖都不再,A呆呆地坐在屋角的沙发,放空目光看着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房间内又只剩他和林奈乌斯两个人,许多问题亟待钻出他喉头,而最后他只是问:

  “林奈乌斯首席......您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不如问问你自己,你想看到的,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林奈乌斯?”

  男人拄着拐杖站在窗边,沐在如银的月色里,回答时语含笑意。他被月光浸没的背影落在A的眼底,一切落幕之后仍旧显得如此温柔,足能包容万象,恍如自然本身。

  

  给故事安置一个合适的结尾总使我觉得分外艰难。

  故事的结尾未必是事件的终结,当然更不一定划着人生的句点。人们来到终点,可能收获了一些,失去了一些,满足了一些,愈加不满足了一些;也可能踏过两端都没人执着的,孤独地掉在地上的终点线,才发现对面是全然的空白,没有欢呼迎接的群众,没有奖品亦没有荣光,路上你是一个人,得到这场全无果实的胜利后你仍是一个人。

  对A来说是这样,对林奈乌斯来说也是这样。

  他们曾短暂地靠的很近,以至于给A一种他正逐渐走入林奈乌斯内心的错觉——但后来A想明白了,或许林奈乌斯最初的邀请也不过只是一时兴起。端坐空中的男人偶然间翻到A的资料,偶然间注意到A对他的绷带的在意,便顺口以此为理由吸引他留下,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余兴节目。

  A想到这个可能性的下一秒便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只因为林奈乌斯的一时兴起与他的真诚、亲切、宽容,他的渊博知识与清雅气质竟是并不冲突的。

  他是那样矛盾的存在。他的矛盾使他充满危险,也充满魅力。

  那如同机械蝴蝶的铁翼边缘一样锋锐,带有致命的血腥气的魅力甚至远胜他平素表现出来的温煦亲和。

  至少对A来说,在稍稍增进了对他的了解,冷静下来之后,反而因为觉得能够更加靠近他了,而感到些许难以抑制的欣喜。

  他没有忘记和林奈乌斯最开始的约定,当然也没有打算假装忘记,那次事件之后,他认为想要完美地消除林奈乌斯的伤口,重点不在于要怎样从物理上进行遮掩,而是先要找到病痛的根源,将铭刻在林奈乌斯心头的,这么多年中没有得到过一次关注的,或许更加严重的烧伤处理好。

  从清醒的林奈乌斯那儿套到情报的难度堪比徒身跃下潘德莫尼并毫发无损。A不觉得他有那样的能力,也不觉得目前导都中的任何一个人具有那样的能力。退一步说,这是连林奈乌斯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被问及时他坦言他可能会无意识地隐藏和粉饰事实,工作习惯使然,并不一定出自他的本意。

  A试着向他提出使用梦境捕捉设备,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温和的,没有犹豫的应允。

  “我也有些好奇呢。”林奈乌斯这样说。“事到如今我还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尚未完善的技术所捕获到的片段经还原后化为了若干不连续的画面:摆放在书桌一角的,承装着娇嫩的蓝色花朵的玻璃器皿;盛开在辽阔的原野上的,幽蓝茂密,有如星海的花的沃野;最后是培养皿里颤抖着拱破土壤绽出小芽,并在一两分钟内飞速成长,撑开淡蓝色花瓣的培育植株。

  贯穿始末的蓝色的花本身外观十分平常,却似乎具有着一种直击灵魂的魔力。A不敢断言那让他移不开视线的神秘力量是来自花儿本身,还是林奈乌斯灌注其上的坚持与爱。

  ——或许这便是坊间传言中“那个人的”蓝色花园吧。

  比起真切地呈现在眼前的花圃,不会骗人的梦传递出来的信息反而有着更强的说服力。

  至于第一个画面中被当做宝物存放在目所能及的桌角的玻璃器皿,与林奈乌斯后来笑着随手扫落的残片是不是同一样东西......A却没有深想下去了。

  许久后的某一天他终于被林奈乌斯带去传说中的那座花园。

  即使对象是林奈乌斯,这样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呵护也实在是难得一见,便连最后推开温室的门时,男人的动作都温柔得像是对待此生此世唯一的爱人,他压低着声音,千万遍嘱托A绝不可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位住客,才眷恋着,犹自不舍地让开透出暖黄光线的门扉。

  A迈过林奈乌斯的身影,向前方走去,而后继续向前,继续向前,他环顾左右,仰头望望天,又低下头看看地面的泥土。最后他回身,与守在门前的林奈乌斯对视了片刻,便忽然释然而微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内心无比平静。

  察觉到林奈乌斯悉心守护多年,深埋心底,绝少对外展露的这一角的真相的这一刹那,他的灵魂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林奈乌斯的花园中,空无一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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