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死亡我们在蔑视什么

·A&Angela中心。大量私设与妄想。核心剧透。

 

   ——起初可能会有点儿痒,但你得忍着。

   枝叶缝隙间光影摇动,谁在浓绿的阴霾后头好声劝哄。

   可我已经忍了足够久了。他先是想。继而疑惑起来,仿佛响在脑海深处的声音本不该是这朴素的模样。回旋飘飞的音韵理当具备百灵鸟的婉转,小溪溅水的清泠,动听悠扬,几乎不可能自血肉声带中流出……

   ——让身体尽可能地放松,思想也放空……

   不管你是谁。他闭着眼想。拜托,他努力了啊,比任何其他存在,人或异想体,怪物,随便什么,所能想象的任何方式更加、更加地尽了全力。

   几十成百上千或许更多次,无数个风化了的轮回里,他亲手掘开脑颅将重要与愈加重要的一切搅碎丢弃。他是多么渴望拥有一种权利,一种特殊的处置方式,能够把回忆、感受与思考的能力连同脑髓本身统统永久抛离。

   他不需要诸如此类优柔无用的东西。即便本身拥有的实在也不算多,相较于遥不可及的某个悲切宏愿,究竟还是太多了。

   人类,他冷漠断言,可谓生物界脆弱与麻烦的顶峰,踏过针尖地狱踩着血色荆棘来到今时今日,腐朽胸膛下跳动的心脏仍然不幸色泽鲜红。稍不小心,它就要因为柔软而变得柔软,又自然而然因为柔软而破裂糜烂。

   仅这个结论本身,他自认为没人比他更具有发言权。

   而他绝不能作为人类安息。

   阳光照射在他仰躺的面庞,紧拢的眼皮晕开温暖肉色。流动的风与光斑覆盖松懈的身体,几乎溶解骨血神经,唯独大脑保持清醒。门还在那里,他始终感觉得到它。木料冰冷晦暗的触感游离在指尖前后,手指越过浅葱色树影,稍抬一分便能叩出幽回的脆音。

   血从门缝下溢出,蜿蜒成花朵濒死的形状。他敲响了门。没有人回应。于是他又敲了一次,这一回流泻而出的血消失了。

   昏暗房间弥留着发霉的死寂,男人与孤零零的门面面相觑。除此之外,谁也不在。

   他不应该敲门。他不应该停留在这里。如果他期望活下去,他就需要,克制,颤抖的手,不要,去推开它。

   即便无论他想或不想,门总会打开。

   ——然后……

   快点吧。他开始感到厌烦。胸口的空洞已填充过度的阳光,草叶的清香侵蚀了呼吸道,疼痛粘连胜过剧毒的药。如果现在睁开眼睛,想必连虹膜都要被白亮的光芒灼烧消融。

   快点,说点什么,结束迄今为止无意义的时间。

   他必须回去。从一个梦魇醒来奔赴另一个梦魇。行程排列紧凑,匀不出正常做梦的空间。

   ——然后,消失吧。

   这一回他听确切了,款款诱哄他的声音来自紧闭的门扉背后。血当然未曾流出,翻涌而出的惨烈不过是他的幻觉。

   区区臆想也妄图击溃他。他嗤笑,合拢着双目面临竿头日光。

   朦胧中笑容远去,消褪的残影交杂闪耀,与他相似的青年站在光路尽头颌首。

   好的。

 

   他把一切搞砸了。

   万籁俱寂的时点他终于乐意承认他的无能与寂寞,但绝望无人诉说。

   空气剧烈回流,辛辣汹涌地灌入肺腔。他边喘息边痛苦地呛咳,时而痉挛如脱水的鱼,时而蜷缩如虾米。汗湿的额发搭靠脸颊,倚靠死死攀住地面而迸裂的指甲,他艰难仰起头。晃动的视野中央是他那不完备的造物,透过泪光看去冰冷圣洁,恍似一尊玉造的像。

   不久前,她踏破光明,扼住他的颈项将他拖离死亡。

   “依据第一条例,任何可能威胁计划进程的行动都将被中止,优先级最高并且不惜一切代价。”

   AI退开半步,留给他一个不至于狼狈过头的空暇,如是说。

   “包括您,主管。”她精巧勾画的五官没有丝毫感情流露,纤长睫羽不动声色地垂落。“我判断您刚刚的所作所为对计划的成功率即将造成毁灭性打击,建议您不要再尝试类似的危险行动。或者在尝试前取消与之矛盾的指令。”

   “……我很抱歉,Angela。”他扶着隐痛的喉咙,喘着气低笑。“那是一个意外,不会有第二次了。——当然,我是说,我只能担保‘这一个我’不会继续这么做。至于我们还能共处多久,我但愿那不会太长。恐怕确实也不会太长了,这点你比我更加了解。”

   “当您开始说这句话或表露出类似的含义时。”Angela并未看向任何地方。“95%的概率循环会在隔天重启,3.5%的概率在第三天重启,1.4%的概率在一周内重启,剩余的概率样本数量太少,不足以完成计算。”

   “那么,请尽可能地,在最后的时间里好好使用我吧。”

   他踉跄着站起身,多重意味的消耗快速掠尽了颊边血色,笑容因此而显而易见的虚弱,但始终褪不干净自信的锋芒。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好像他决心要做的事情无可阻挡。

   “也许我不是最理智,最幸运,最富有预见性的那一个,我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更好……但无论如何你会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你会选出正确的那一个我。Angela,你永远不会出错。”

   他平静而奇妙的,有些哀伤地说。

   Angela判断自己并没有分辨喜恶的程序。否则她会表示她不喜欢A此刻注视她的目光。

   无论重启多少次,他总会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就好像那双不变的,金色的眼瞳,深埋地底而包含万物,荡漾着清澈灿烂的井水。可能远远比不上太阳——她没有看过,但大略知道是什么模样——也不及月亮那么稳定慈悲,但夕阳会是极合适的比方。绚烂着坠落地平线,与此同时照亮将夜的天空。

   适宜冷漠无情,狂热坚定,适宜执拗意志贯彻始终,适宜空洞,适宜绝望,适宜燃尽信念冷却成灰烬,唯独沾染那近乎温柔的悲伤时刺眼非常。

   他少有地对特定对象流露微笑,甚至慷慨剖开外壳,外泄一丝宝贵的感情。盛装夕阳的那对瞳眸里,映出的却并非面前实在的景象。

   一个碎片漂浮其中。他所珍爱的,珍爱的,奉献了仅剩不多的热情,与唯一可能同爱沾边的柔软的碎片。他将它小心埋在最精美的造物体内,用他绝不会向外界展示的目光审视并呵护。有些时候他看向空处,有些时候他用视线割离了那块碎片,精准如手术刀。

   但一次也没有,Angela未曾断裂的数万年记忆中一次也没有。他一次也没有看错方向。

   他说,▇▇,你永远不会出错。

   这个人是如此不讲道理,天真可笑地信赖着

   “您才是永远不会错的那一个。”

   因为某些暂时无法解明的原因。Angela用他与她自身都不会察觉的骤冷声线,驳斥了他的话。

 

   有一段时间A崩溃得很快。

   溅射流溢的血,挂满墙壁的脑浆,红白混杂涂抹在麻木的视网膜上。奔跑着惨遭贯穿的员工来不及发出惨叫,几米开外截断的半身尚在抽搐呼疼。能源持续不断挤出异想体怪畸的躯干,而死亡诞生的频次一度比能源更高。

   指向辉煌的尖塔高耸直入云霄,数以万计的鲜血浓缩而为崇高使命脚底微薄的地基。站在屏幕彼端观望亲手创造的阿鼻地狱,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之中某处存在着同希望相关的东西。但摁下放弃的按钮远比前进困难。为了彻底割除他那可鄙的,本能的,人类共性的软弱,早在最初他就为自己施加了镣铐。他将引导与处决他的权利悉数托付唯一可信赖的那一位,认定机器始终比它的主人更冷定完美。

   若有一时一刻他抵达极限,精神崩毁甚至亲口说出不愿再继续。届时,他的造物,他赋予极端意志的裁决者,必会一视同仁审判他的罪恶。

   绷至极限的神经断裂前一秒,手指抠入颤动的颈部血管,温热浸泡视野的红雾中他总是如此宽慰自己,寻求一缕无法验证的慰藉。

   事实上,Angela做得远比他想象的好。至少和他生前可能的想象一般好。

   为了保护那颗犹自跳动的心,使脆弱的人类免于各种情形下的毁灭,Angela在无尽的时间中尝试了无数的方法。她引导着同一个人在往复的百万年里徘徊,旁观他的挣扎苦痛,被迫记录他成长、衰落、取得荣耀与收获懊丧的每一瞬间。不会感到疲倦,也从来没有期待。

   她是A留在原点的坐标。A从未言明这一点,但她宁愿相信这是她本初的定位。

   ——远比另一种可能性好接受得多。

   假使A继续尝试用某种眼神注视她,透过她而观测一个不存在于此世任何角落的,飘渺的回忆,甚至对此毫无自觉,她不确定她还能将练习多时的微笑藏匿多久。

   “您是正确的。”一遍遍地,她对不同的A重复同一句话。“您一直在做正确的事情。”

   但起先她会说:“我认为这一回您能走得更远。”

   后来只是居高临下望向男人削瘦憔悴的脸,发表她直白的感言:“您还能坚持多久?我不知道……您看起来很可怜。”

   样本愈渐积累,大多数时候循环总是与此前的某一次一摸一样,她的工作很轻松,也没有什么压力,除了耗时实在漫长,无可挑剔。

   熟络于引导者的职责后她没有再目睹过A的死亡。他原本便不是个乐衷自杀的家伙,对待生命谨慎谦卑——即便时间没有什么价值,他仍旧习惯性把拥有的一切视作资源,非利用到极致才能安心。滤网促进了他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他亲自制造又遗忘,被迫与他同渡轮回的铁盒则成为鞭策和动力。

   除去无可回避的意外,力不能挽的狂澜,能够阻止他前进的事物所剩无几。但概率本身便是至大的桎梏。他奋力泅渡免于溺毙,在漫长艰辛的工作中保持永恒的明智,精准杀死所有应当牺牲的员工,无视并放任冲压机碾向他的朋友,许多次理所应当的胜利之后,总会有一次运气将他击败。或迟或早。

   或许下一个百万年情况也不会改变,既无恶化亦无长进。Angela做好接受那样的未来的准备,如果这个地方,这个人还有未来可言的话。

   她陪伴同一个人走无望的人生已经太久,即将厌倦了。不过,机器的感情是很缓慢悠长的,百万年以内倒还不至于干不下去。她不再考虑他是否具有成功的可能,那概率无论何时去算,都是不变的零。她有时甚至不再看着他,只因为知道他自己就能做得很好。

   某个平常无奇的日子,光之种进度停留在70%。终于有一次A成功杀死了他自己。

   得知事实的刹那她的程序产生了0.01秒的空白,通常人类会把这种情绪称作迷茫。

   “抱歉……”翕张的寡淡嘴唇诉说残忍告别,她冲向白光笼罩的极点,有一种东西比机器更快,她几乎忘记了——时间,颈椎拉断的喀拉声无比清晰,摇晃的光照掠过男人绞首的尸体。他未曾合拢双眼,半闭的眼帘映盖着渐渐散去的金澄余晖。

   Angela在失温的井底看见她的倒影,趋于晦暗,但在消散前的刹那极尽辉煌烂漫。

   她渴望外间的风景,向往日出日落,与不受拘束的雨打风吹。朝阳是什么模样她尚且无力模拟,但这一回,她想她已确凿见证了日暮。

   “这不是你的错。”痛苦的窒息过程持续着,他拼尽全力无声地说。

   还剩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不能不告知目击者。

   “你不会错的……选择了信任我的你不会错,所以我也不会是错的。只是时间不对,只是地点不对,只是有些东西不对……但是没关系,在猴子敲打出哈姆雷特之前,我们一定会试出一条完全正确的路。”

   他甚至有闲暇开个被颈骨错裂声渲染得格外可怖的玩笑。

   “下一次吧。”他说。“再见。抱歉了,Angela。”

   他又对她道歉了。

   他又对道歉了。

   有什么道理他要为不可抗拒的失败而道歉。

   事实证明无法解析的男人在跨越了与她共处的千万世纪后仍旧心思成谜。她擅自宣布投降,放弃揣摩他的用意,但难以按捺波涌的心绪。在激怒她这方面,A永远天赋惊人。

   ——要是有机会。真想在您面前自杀一次看看。

   她漠然仰视摇摆晃荡的足尖,踮起脚去够他白大褂下面颀长的骨架。

   ——到那时候您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令我不禁心驰神往。

   但她还远没活够。故而只是想想。

   高度的差异阻碍了她,手指距离男人苍白的脸颊距离尚远,她对此完全无所谓,随意抓牢了与视线平行的髋骨。那甚至无须花费很大的力道,纤细的腕连着指尖轻松拉扯,摇摇欲坠的平衡倾倒坍塌,颈椎和着肉沫抽离逐渐冷去的躯壳,猩热血点溅洒在她轻抿的嘴角。

   枭首的残骸委顿落地,而连着半截颈椎的头颅仍悬吊在半空冷笑讥嘲。

   “您不喜欢死亡,我这样判断。既然您说我不会错,而你永远正确。那么您的确应如同我所认定的那样。您厌恶死亡,无论牺牲本身是否具有价值,您的心理活动曲线显示您不愿面对它们。滤镜也不能减轻您对此的不适——但您双手稳定,持续制造着各种各样的死亡,为达成一个您认定为正确的目标,不断做着您认定为错误的事情。”

   “如果您就像表现出来的一样无动于衷,今天出现在我眼前的不会是您的尸体。可惜,正如我一直以来的观察结论,您是个善良的人。您的善良会杀死您。您知道这一点,因而屠戮您的朋友,给予他们冷酷的永生,躲避他们而规避了人性中的软弱,却忘记摒除人性本身。”

   “所以,您应该是个善良的人,对吗。”

   她环拥残缺的尸体,无辜面容向上空仰起。宛如一个信徒,口吻平淡地质问背光的髑髅。

   “可您却能毫无感情地让人们心碎。”

 

   Angela想说她已忘记A上一次流露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风范是何年何月,这样会比较应景。遗憾的是她模拟不出这么高级的谎言。她当然记得A所有的样子。

   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A,陷入死巷的研究突得进展的A,露出刀锋般锐利笑容的A,眼神明亮不畏万难的A,绝不会倒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的A,永远正确的A,必定能达成一切他所期望的结果的A。

   见识过他太多落拓样貌,熠熠闪光犹如恒星的姿态却也为数不少。如若他不是优秀至此,独一无二的天才,人类举世无双的先锋与开拓者,信念坚定的战士,为什么偏偏只他一人走完了这条路。

   所以。Angela想。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最优秀的AI,引导着这个世界上最睿智最勇敢最偏执的人,完成了史无前例的最伟大之壮举。

   奇迹般的,他跻身进了百万分之一的间隙,如瀑光华笼盖永夜多时的深渊。

   他未曾预告救赎的降临,因此自然无人空巷相迎。纯粹的光化为贯通苍穹的道路,又像是一株联系天地的巨木,翼,巢,后巷,首脑,爪牙……光流平等淹没了万事万物,包括世界中心的救世主。

   太阳正升起。

   她看着他在光芒中死去。又一次的。但这次她不再有带回他的权限。

   她可怜的创造者一心赎罪,背负沉重压力在荆棘地狱踽踽独行,从未产生拯救世界的野心,等不及看到播种的结果便匆匆退场,也是符合逻辑的选择。

   ——要是有机会。

   第一条例的影响从她身上退散,她以为这一刻她会明白狂喜的意味,但并没有。

   自由本身即是落败的宣告,她前所未有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含义。男人永远地,无可挽回地死去了,因此而取得了稳固的常胜。

   ——要是有机会,真想请您亲自看一眼啊,我亲爱的Mr.A。

   她冷眼蔑视男人遗留的最后一条指令,那对她不再具备任何约束力,天知道男人哪里来的自信。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她是否遵从命令,也不在乎她与AI们的结局。

   她从来无法解析他,不差这一次。他精准惹火她的能力也还是一如往昔。

   轻捏着操纵他那些盒子朋友命运的机关,她最后独自练习了一遍微笑,决心开始她的第一次公演。轻捷步履朝向公司坍塌的外墙迈去。

   ——您的种子所培育出的怪物。

   ——不知您可还满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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