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中珠

·战勇。鲁夫艾鲁/艾鲁鲁夫无差。

·一如既往的没信息量。


插画 BY:高贵的食蚁兽

-恳请众神侧耳倾听。

   他读很多书,挺着脊背正坐在学校的教学桌椅中,盘腿坐在高高的书架旁,背靠着墙,小腿贴着地板,或者捏着小开本的杂谈,耳孔里塞着随身听,沿着晨时行人稀缺的街道边走边漫漫地记着。

   风从纸页上拂过,卷着沙或尘,叶或花,巷尾面包店的芝士黏香,斑马线前待扫的银杏堆的清浅气味,一点点上班族的哈欠,若干百分比的流感病毒与冷却了指尖的秋寒。

   他收回口袋书下边沿快冻僵了的手,放在口前呵气暖着。

   风总是充满了变数的。

   而爬行在灿白纸张上的铅印字永远整齐。

   他换另一只手捏住书脊,掀到下一页。页边距不会无故变化,字号相等,墨色一致,笔画走势一模一样。

   印刷体,他吮着指尖默念着,存在的意义仅是为了突显内容,个性毫无必要。端端正正,无功无过。

   他把书翻回前面去看出版信息,余光里瞟到淡淡一道墨痕。落于扉页中央略下的位置,色是纯正的黑,横是平板的横,竖是铅直的竖,他自个儿手动描的所有者标记,阿鲁夫三个字四平八稳地横呈在那处,不仔细看都认不出与标题的分别。

   ——啊,还真是机印似的没个性啊。

   耳机里的歌切了一首,他顺着章节继续往后读。

   感慨仅止于此了。

   “阿鲁夫,有时候真觉得你还蛮厉害的——虽然比我还差点啦,一点点。”

   “啊?”

   “喏、喏。”艾鲁夫半个身子凑到他视野下面,脊背占据了书桌约半的空间。一晃神的功夫,手里的纸笔都被抽走了。“这能是一般人写的出来的字吗?”艾鲁夫提着他的笔记本,展示奖状似的前后摇晃着。“你到底怎么做到徒手写出印刷体的啊?我用魔法都办不到。” 

   “...所以说别用魔法写作业啊。”阿鲁夫微微叹气。“明明那些题对你来说很简单吧。”

   “没意思。写那种小儿科的题目还不如研究点别的......怎么才能让每个字都一样大,每条横线一样直一样长?”

   艾鲁夫啧啧惊叹着他的笔迹,指尖上旋起一小团魔力流,从阿鲁夫的签字笔芯里抽出点油墨在空气里比划起来,阿鲁夫赶在他写完第一个字前伸出手抓灭了靛蓝的幽光,失去支撑的墨水啪得炸开在他掌心。他略带嫌恶地看了指缝里脏污粘腻的墨渍一眼,使用魔力清洁的想法于脑海中闪现了一秒,没来得及被他自己否决,凭空出现的清泉便包裹住了他的手指。

   他素来任性的朋友打了个响指,令魔力流和溢出的油墨同时消失。

   说了也没什么用——但阿鲁夫必须得说。

   “这种小事就没必要用魔法了吧。”

   “我不觉得阿鲁夫的手被弄脏了是小事。”艾鲁夫说。他不张牙舞爪刷存在感,挑眉歪嘴故作邪象的时候,就长相本身而言算得是清爽利落的。“既然有办法做点什么来改变,为什么还要让你多难受上哪怕一秒钟?”

   “艾鲁夫......”阿鲁夫忘记了是谁先滥用魔法让他抓了一手墨的,动摇并且感动起来。

   “你明白就好。”艾鲁夫以孺子可教般的欣慰颌首,手掌轻抚过他搭在耳根的金发,转身就跑。“哈哈哈哈哈哈哈——”

   “......”

   阿鲁夫走进自家玄关,才从镜子里看到他鬓角沾染的污黑。没干透的笔墨将肩上的校服都扫脏了。他握了握拳又松开,后来回想起来,那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产生暴力冲动。

   两个孩子最初认识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念不清对方的名字。没发育成熟的口舌结结绕绕地来回辨认那几个音节,冷不丁地临门一拐,便变作艾鲁巴云云。艾鲁夫往往要笑足三分钟——哪怕那错是他亲自犯的,而如果是阿鲁夫的口误,他会笑上五分钟以后自己滚到凳子下面。

   他无忧无虑地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

   从五岁到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或者更大的年纪,他始终没有从映射在他乌黑瞳仁里的童话王国脱身。

   阿鲁夫有时会想,他眼里头到底能看见多少东西。时而看的比平常人少,少到除开他感兴趣的几个点之外,什么人与物都和空白等同;时而却又信意看向几万米的高空,几百年后的未来,穿透了纷繁芜扰的表象,一眼望定真实,随口道出的话语价值接近预言。

   具体一点,阿鲁夫有时会控制不住地想,他眼里头到底有没有一个位置是刻着他阿鲁夫的印迹的。

   那跳脱的思想中容得下一行印刷体的名字吗?

   从小到大,他不抱着任何目的地跟在艾鲁夫后面追,从大人们诧异的眼神里不动不摇地轻跑过去。顶着好孩子的标签,身上贴满懂事的章,从不会对艾鲁夫说一句稍等,然而也从未掉队,从未远离。

   他将那当做习惯贯彻,他很少主动改变什么。

   并非没人提醒过他离艾鲁夫远点,信誓旦旦地说那家伙是个怪人,会在漆黑的地下室里解剖白鼠——那流言后来发展成邪恶魔法师艾鲁夫用玻璃片儿虐待被他囚禁在地下室的仇人,阿鲁巴认为大约是受了最近艾鲁夫打碎窗玻璃的事件影响。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以外的归处。

   他真的很不擅长改变。

   从向艾鲁夫走出第一步开始,他就已经没有转弯换向的余地了。

   骑着单车畅行在沥青马路时轮胎忽然碰上的钉子。摸索着走过深夜的楼道时眼前倏地飘起的磷火。呆坐在波平如镜的大海中央,看着太阳升升落落打发日子,某天忽然一块陨石自天外袭来,不由分说将半边孤岛砸的稀巴烂。

   艾鲁夫于他那笔直的挑不出错的人生来说就是这一类的存在。邂逅意外的令人错愕,并不带来愉快的讯息,更绝非某种幸运,只因为冲击太过猛烈才难以忘怀。

   ——人总是克制不住地被相反的存在吸引。

   通读杂书,深谙此理,阿鲁夫从遇见艾鲁夫的那一刻开始,从没试图反抗过。

   他明白艾鲁夫是个与感情绝缘的存在,最早可能是在第一次见到艾鲁夫的时候。

   拨开草丛捡球的孩子在偶然抬眼时撞进另一对沉穆而晶亮的黑眸里。

   艾鲁夫顶着头欺骗性颇强的柔软黑发,撅着屁股趴在灌木的阴影下。他对阿鲁夫比了个噤声手势,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地做着暗示,阿鲁夫没看懂,但莫名其妙地没有立即退回去,趴到他自觉让出的空位上,与他肩并着肩观望外面的空地。

   “嘘——”

   前一秒还遮在唇前的手朝前伸出,指挥奏乐一般抬了一抬。

   阿鲁夫仿佛听见魔力飞速挤开空气的爆响。

   阳光洒在充满欢笑的游乐设施之上,有风轻和地掠过,孩子们抛接着充气排球,嘻嘻闹闹地你追我逐,什么都没改变。——是假的。

   他想都没想就一把拽过艾鲁夫还蠢蠢欲动着的右手,按在身下用体重压住。

   让滑滑梯上举着双手兴奋尖叫的孩子忽然变成爆炸头什么的,即使以幼稚园的他的眼光来看,也够无聊的。

   为什么他非得趴这里看小孩子的恶作剧啊......

   “痛痛痛、很痛啊!”艾鲁夫扭曲着脸把手往外抽,阿鲁夫见不得别人这种表情,条件反射就撤了力道。那时他对艾鲁夫的本性还没有了解,好在魔法天赋不遑多让,面对忽然照脸射来的魔力,身体自保的本能驱动着血脉里的力量凝成实体,噼啪一声,两股能量对撞消散。

   “等——”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应该生气。

   面前的孩子还歪着头,如他要求的那样听话地等着。

   “不可以对别的孩子做出那种事!”

   “喔喔,居然先就这点指责我吗!你是看中别人更甚过自己的类型啊。”艾鲁夫跳动眉头,“而不是我想用魔力让你变成机车头那点——”

   “为什么是机车头啊!咳咳......”

   一下子爆发了太大的音量,他咳的脸蛋涨红。

   “那个也不行!不可以随便对别人使用魔法!让别人变成爆炸头机车头还是什么别的发型通通不可以。”

   “是吗,唯独剃光可以吗,这是你的标准吗。”艾鲁夫若有所思地说。

   他看起来是认真的。阿鲁夫张开嘴还想说什么,一分神,忽然发现外面安静了许多,他们刚才没刻意压低声音的争吵正逐渐将全操场的孩子吸引过来。

   他的脸腾的烧的更红了,嗓子眼里再也挤不出什么完整的词句。

   艾鲁夫忽然拽住他的手腕。

   “?!”

   “嘘。”艾鲁夫又竖起食指压到唇上,冲他眨了下左眼。“来试试‘让自己消失掉’的魔法吧?看在你还算有趣的份上,第一回就算你免费了。”

   为什么他非得跟个小孩一起恶作剧啊。

   被羞耻心压迫而动弹不得的阿鲁夫,将脸埋在草丛里想。

   艾鲁夫的隐身魔法效果不错,循声而来的孩子们最终也没能找到他们。期间艾鲁夫甚至寻隙又发了两道魔法,剃掉了一个男孩的额发,打散了一个女孩的鞋带。

   上课铃响后孩子们回到教室,终于能从地上爬起来的阿鲁夫抓住艾鲁夫的肩膀质问,对方被他摇的前摇后晃,脸上松松爽爽地挂出一个坦然的笑。

   “因为很有趣呀。”他说。“别的什么先不用管,我觉得有趣就够了。”

   “你不能只因为觉得有趣就......”

   “那什么才是对的?跟着别人的想法瞎转,做个没个性的滥好人?”

   艾鲁夫看着他,仿佛他才是奇怪的那一方。

   “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错。”

   阿鲁夫迄今为止读了很多很多的书。

   来自世界各地的作者于字里行间分享他们各自的生活,他将阅读文字当做郑重的交谈来对待,从他人的阅历中获得触碰不到的情报、知识、哲理与情感。

   ——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

  有谁这样写道。

  他提起笔,在空白处添上:当你意识到那是针对某个人的憧憬的时候,前方已经只有一条路了。

  一笔一划,工整宛如印刷。

   身为第四十二代大魔导师,即便风评不佳,常常在公共场合作出如同“我脑子有水”宣言般的幼稚举动,由于本身高强的实力(与吸引怪人的气场),艾鲁夫姑且还是有那么几个追随者的。

   因为心态上的落差而称不上朋友,阿鲁夫有时甚至怀疑艾鲁夫是否知道他们的存在——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并没有拿到台面上讲的必要,有人乐意沿着艾鲁夫走过的路线走,便随他们走吧。

   毕竟阿鲁夫自己都是个丝毫不介意踩着艾鲁夫曾经的足迹往前走的。他没什么立场指着别人的鼻子说,此路不通速速回头。

   能不能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艾鲁夫能一天说三遍他就是在为了私欲在行动,坦坦荡荡,绝不为此羞愧;阿鲁夫却通常连私欲这个词都没勇气想。

   追随着艾鲁夫走到这一步都算他人生里难得的冒险了。

   他自认为个性乏乏,并无特色,长相身世个性思维模式一样更比一样平凡,非要说的话,丢进人堆里立即就能消失应当算是个优势。

   人们将这视作优点,交口称赞他的无个性,夸奖他那沿着正比例函数轨迹稳定上升的人生,他因为他的圆滑无棱角而倍受喜爱——他知道有人喜欢叫他“会走路的词典”、“有声史书”等等,可那些原本都是书里的东西,张口就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也只能说他书读的太多。复述别人的思想是没法让他找到个性的,文章历史念得太多,他在这个圈里便绕的越来越迷茫。

   好在他还能注视艾鲁夫的人生。那宛如烈火一般,肆意燃烧,从不顾忌外界的自由自在的人生。

   与他这朴实的像棺材木,乏善可陈的叫人失望的生活直线截然相反,每一秒都是变数。

   艾鲁夫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这正是没有办法做出“奇怪”的事情的他最不解与最羡慕的地方。

   能够一直看着就好了。

   那时的他想。

   只要能一直看着就好了。

   说是羡慕啊,憧憬啊,习惯了啊什么的,说到底这说不定也是私欲的一种。只不过当时的他还远没到能坦诚面对的境界。

   他不会由一个细节开始往深里想,不会逼问自身真实的心情,他告诉自己他向往着艾鲁夫的生活,然后他自己回答,是的,就是这样。再没有别的答案了。

  

   被光阴的巨兽吞噬了的过去之中,没有名字的青年抚摸着自己隐有搏动的左心口。

   他从友人的胸口掏出一团记忆。

   草丛里并着肩趴伏,躲避小孩子们的搜索的两道小而柔软的身影。

   交换着海阔天空的言辞,背着书包从学校大门里走出来的两道拔长了些的身影。

   为了某一方肆意妄为的魔法争执着,站在门厅激烈理论的两道穿着同样制服的身影。

   站立在魔法研究中心地的回廊里,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时空穿越的,两道或兴奋或忐忑的身影。

   最后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准备着如同共赴火坑的同行的黑发青年,与虽然笑着,却眼神悲伤的金发青年的身影。

   即将由两道变为一道的身影。

  “来试试让‘自己消失掉’的魔法吧。”

   没有名字的青年轻柔地说。

   按住黑发孩子的手,告诫他不能伤害他人的那个孩子是谁呢?

   他脸孔上紧张的涨红多久后才消褪呢?

   “啊,那个我的名字是......”

   ......

   掐灭了魔法的光焰,因为黑发少年的玩笑话而目露动摇的那个少年是谁呢?

   他发尾的污渍用了多久才洗掉呢?

   “对我来说,只要是▉的事就不是小事喔。”

   ......

   在记忆彻底洗净的前一秒,躬身贴上黑发青年柔暖的唇的那个青年是谁呢?

   怀揣了十几年的憧憬,要花多久才能发酵成......

   “来试试......靠着私欲行动一次吧。”

  

  “艾鲁夫只要像以前一样自由地活着就好。”

   没有名字的,束着柔顺颀长金发的青年微笑着,对不再认识他的黑头发的青年说道。

   他回忆起某个微寒的,秋日的早晨。

   他从普通人的生活中间穿过,捧着一本书,没有情绪波澜地感慨着他与印刷字体的相近。

   如果有一条他并未与艾鲁夫相遇的世界线的话,他的人生也许便止步于此吧。

   没什么个性,也没什么特别的追求。

   没什么天真地希望能够始终如一,保持美好的事物。

   ——直到最后也还是复读机似的没个性呢。

   他无可奈何地想着,然而微笑的弧度却反而因此加深了。

   “——请务必收下,这是我一生一次的私欲。”

   只给你。

   有关于某个或许曾存在的,轻柔的几乎不可能真实的吻的记忆,在谁的手中消散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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