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梅莉] 关于我不曾认识的他与她的事情

·梅莉R12,威廉R2剧透可能。

   

  花朵似的裙摆在天风里旋转,托住少女轻盈沉落的脚步。

  足尖触到浅积的水洼,拂过耳畔撩起刘海的风爽利而湿润,少女仰起脑袋,去望那衬着圣堂塔楼高耸尖顶的晴空。日光恰好,掩映金线的薄云浸着欲坠的水汽,轻灵缥缈,如烟似雾。塔尖稀薄的湿意泛着灿光,约是昨夜那场突来的小雨的残迹。

  她记起现下正是雨月初临,降水逐渐丰沛的时段,烟气活跃,日照却也充足,佐着三不五时落一阵的绵绵细雨,照出一片欣欣向荣。

  万物繁盛生长的葱绿新景并没放过不为人知的角落,石缝里都有野草尖尖冒出头来。她提着足尖拨弄了下墙角绽出的扇形叶片,念头稍转便飞上高高穹空。迎面涌动的风凉而不寒,甚至带有草叶真实的清芬。她忍不住散开裙摆,旋了只无人陪伴的舞曲,节奏明快地移步穿梭在高塔之间,云层投影之下,唇角上翘,笑容明媚无邪。

  曲子终末,她朝地面踏出最后的休止符,抬手拭去额角沁出的薄汗。

  一路的草木芳香飘摇汇到身前,凝成道比任何植物都更适宜此处氛围的颀长身影。

  她收了擦汗的手帕,不紧不慢向前迈开半步,似个娉婷而矜持的小国公主,待了片刻才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捻着指尖更慢而优雅地将雪色手套除去。垂了晕着桃红的细嫩手指,端着赤裸臂膊,平平候在腰间,看向前方的眼眸里有天真笑意。

  她启唇念叨,三,却不发出声音,而后是二,和笑意从唇缘扩散到眼底的一。

  无声的三秒过后,背对她作业的橘发男子如同被上了发条,准点转身向这边走近。他唇边有一缕笑,淡到不仔细瞧便不敢认,眉眼间透着积存的忧郁,也是淡淡的,拿不准深浅真假。视线穿过她,笑与忧愁也穿过她,低垂着扫向她脚边土地里新生出来的几点绿芒。

  她仍等待着,像重复同样的行径无数次般富有耐心,由内及外地波澜不惊。平静地看那男子提着沾染泥腥的铲具步步走来,又看他自然地微弯了脊椎半跪在地,身体前倾去探视幼苗的生长状况,看他碧绿的仿佛蕴着新降的雨水的眼瞳里兴起涟漪,温柔的涟漪——她从最初便没有移动过位置的手背,便在这一刹那同他那柔软和暖的,无意间贴前的唇相触碰了。

  ——王子在故事的最后亲吻了公主的手背,提起她娇柔的手,携她走入幸福的结局。

  这是她的故事的开场。也是的故事的最后没错了。

  “早安,殿下。”少女合乎礼节地轻轻颌首,从那并不能传递确实的体温的双唇前抽回手,掩唇而笑。亲吻者无知觉,被吻者无感觉。但她仍乐意将这个刹那的巧合当作享受。“十分怀念您亲手烹制的香草茶的味道。”

  

  ·梅莉第一次见到威廉的时候,就知道他拥有某种不同寻常的身份。

  那男人在春冬交际的严寒里裸着半身,湿漉漉躺在河岸,额发盖着鼻梁以上的脸孔,唯一裸露的下巴是种冻到失温的,骨肉支离的清白,看不出来生命犹存的迹象。衣裳原本是什么色也不清楚,通体浸成深郁的血红。她舍下手中物件小跑过去,伸手却不敢碰,终于鼓足勇气摇了他的胳膊一下,同时却看到有水滴从自己脸上落下来,砸在她抚着男人小臂的手背边际。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陌生人面前忽然地流下泪。是感同身受的同理心作祟,是单纯为那过分严重的伤势觉得痛楚,还是隐隐约约预感到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或许已无法得救的,茫茫然的悲伤和困惑,她判别不了,无从得知,为自己的哭泣而莫名其妙,又因为不能理解而哭的停不下来。

  眼泪不断滑落,携带着她身体的温度,坠打在男人冰冷苍白的臂膀皮肤。

  当时是否真的有雨在下,她不大记得,但眼前断续的水的帘幕总还会在梦里重现。幻作一滴一滴生命的甘露,自天而降灌溉着经年干涸的荒原,渗进深深缝隙,润泽草木根系与酣眠的虫,不动声色地进行着两个本互不相干的生命之间体温与情感的交接。泪的帐幕后头有一张死白的,尖刻的,脆弱的男人的脸孔,有双昏迷里也含着痛苦神色的紧闭的眼。

  那双眼在她抽泣擦泪时抖动着睁开,灰蒙蒙没什么生气,对着天上的光,却罩着地狱的阴云似的,焦距散乱,飘的很远。

  又在下一个刹那吃力地对到了她的方位,被她满脸泪水震住,愣怔片刻,才艰难地咬着口里血水发声:

  “别……哭了。我不……会……死的。”

  “……”

  梅莉抽噎着点头,眼眶通红,喉咙里堵着咸涩的黏液而没法回话。

  但她看到了。看到了也记住了。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瞬间,男人黯淡的灰绿色瞳眸里闪过的情绪如此庞大而复杂,仿佛既为这意外的新生感到由衷的欣喜,又因为仍然活着的这一事实本身而陷入近乎绝望的消极。

  那是当时的她尚且无法通读,却为之震慑,以眼,以心,以灵魂铭记,刻到最底层的梦境中的特写。

  

  少女站在植物园棚外,观望着那没有她的位置在了的故事。

  经历传奇的青年逃脱了非人苦楚,被圣堂里不谙世事的孤女偶然所救,又被人迹稀落的植物园所收容,修理了蓄的过长的刘海,眉眼间却总还残着过剩的忧虑,磕磕绊绊地迈入他重新回归日常生活的复健。

  那天捡拾到他的女孩子——后来唤他作威廉哥哥的,有空便会跑来园区,甩开裙裾,带入一绺自广阔纯净的外部世界提炼出的清风。她披着棕色柔软的,不短不长的发,还在喜爱幻想的年纪,钟爱同青年说她杜撰的那些个天马行空的故事,三个里头至少有两个主角是某国公主,柔弱尊贵,许着天造地设的好姻缘,或许偶尔会遭逢困境,最后却总能凭运道化险为夷。所有故事的终末都毫无缘由、理所当然的美好着,圆满到显得滑稽。而作为交换,她会缠着青年要他说自己的故事。依偎在暂时无事可做的青年身侧,扯着他的衣袖从低处抬眼看他,眼里是一种明白到显得楚楚可怜的渴望。青年通常在她感到累之前就抿着唇露出浅淡谨慎的笑意。再不济也会用他宽大,却不温暖的手掌碰一下她的脑袋,好像叹着气又好像没有地发出一个声,侧过脸问她想听哪一部分。

  那时节屋外常飘着纷飞细雨,水声沥沥,叶片照着雨幕里穿出的微薄天光,映出一片柔润碧色,在园区里彷徨折回。青年微侧过脸时身影正落在浓绿的光幕里,睫毛上缀着另一层绿,压着绵延到悠远过往的森林树海。他说起自己的事情时不怎么笑,也不屑于用含混的说辞糊弄,直白而略略索然无味的,平铺直叙地将所有平凡与不平凡的事实推到倾听者面前。

  ——他并不请求外人的同情,亦不在意别人听说后的看法,已发生的事实于他而言便只是“过去的事”。

过去了,所以无可争议地存在着。所以不再能被改变,也无须施加精力,做不切实际的空想。

  坐在那儿的女孩子沉迷于他的目光,他庄重的表情本身,棚外的少女却读得出他心里的想法。

  再怎样复杂微妙的情愫,也抵不过反反复复看了数百回,又反反复复琢磨。少女早在很久之前已可以拍着胸脯说她“读懂”了他。

  ……

  时间晃晃悠悠,流逝如水。雨月末尾,棚外又有绵绵细雨柔和地飘着,草木岩石光亮地泛着湿气。少女感觉不到来自这个世界的寒意,但左右无聊,便在等待的间隙里踮着脚漂游在棚子外围,按她记忆里的轨迹观望青年与女孩的下一步动向。

  他们通常坐在棚区的长凳上聊天,说故事,看棚内棚外生机盎然的景。有时青年会领女孩去更深入些的位置,指点苗圃给她看,牵着她的手,教她认平常比较难遇到的漂亮花草;有时则是女孩带了食盒过来,盛着从圣堂里捎出来的小吃食,搁在膝盖上分享给青年,看过他品尝后的反应才心满意足地笑。

  管理着植物园的另一个老人反倒不怎么出现,只三五天过来一趟,与青年说些话,遇到女孩也招呼她几句,悠哉地替棚内植物补些水,看看土壤便背着手转出去。

  这方小小的,僻静的园林便简直像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了。

  青年没有别的住处,一时也并没有想的起来的能回去的地方,或者想的起来的能去的地方。留下来后从未提出过要离开。他对目前的境遇像是颇满意了,没主动要过东西,对待遇也没有诉求,安然平和地守着一方偏僻的,不属于他的植物园,仔细照料所有花草,也对所有路过和前来观览的居民悉心招待。

  问到他的话,他会自称流浪者,曾经做过军官,但没有提出过什么具体的地名,自嘲说那些事情知道也没有意义,大约是自己也忘了。

  光是从那场惨重的伤势中活下来这点,便足以叫人啧啧称奇了,撞到脑袋而失忆也是无可奈何的代价——他与周围逐渐熟悉他的人都这样认同,女孩便也点头,将他划进自己的生活,拟作一樽河岸边的岩石,会因岁月风霜冲洗而改变外表,却不会突然从接受了它的环境中消失。至少她希望如此。

  这种微妙的不安感让她忍不住更频繁地往青年的植物园里跑——私下里她都这么叫,只要过去就能见到青年的植物园,几乎只有青年一个人时时常驻的植物园,说成是他的又有什么问题呢?

  她喜欢呆在青年的身边,同他随意地说些话,听他用软下来的口气唤她的名字也好,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工作,将他小心翼翼触碰植物的模样和着轮廓深邃的侧脸一并收进眼里也好,只是“他在周围”的这个事实本身便足够使她安心,唇角自然而然地明媚上翘着。

  她喜欢笑也喜欢看青年笑,喜欢青年躲闪着她的注视,慢慢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的样子。

  女孩坐在植物园循着季节变化的布景里,仰头望着身侧认真工作的青年,日复一日,而着粉色裙装的少女的影像仍旧立在棚外,漂浮在她与他的世界之外,用眼睛记录每一个发生的刹那的细节,每时每刻。她们唇角的弧度彼此重合,女孩眼中是无知觉的眷恋,少女璨粉的瞳仁却只映出梦境彼端,无源无尽的虚空。

  这是开场。也是终场。

  同样的剧情她看过无数次,所有转折都熟稔于心。

  ·梅莉最早开始把威廉的形象带入自己妄想的故事,可能是在威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她礼物之后。

  她如往常一样踱着轻快步点,小跑着,一阵风似的吹进了植物园正门,撞到威廉还系着围裙的怀抱里。威廉连忙伸手接住她,被她笑嘻嘻仰起头时鼻尖沾到的泥巴逗笑,从胸前的兜里取了纸巾帮她擦拭。刚擦干净梅莉便从他臂膀中间溜出去,站到他正对面,背着双手问他,知不知道她手里拿了什么。

  这是她爱玩的把戏,前几次带来的东西从点心到书本各不相同。威廉捏着用过的纸巾,显得有些困惑,但一如既往认真地蹙着眉陷入思索。他卷着深色衬衫的袖子,胸前挂着泥迹横陈的,历史颇久了的麻布围裙,外露的胳膊和脸颊上都能看出一点劳作过后的薄汗,碎发黏在耳畔;安静地矗立沉思时,却能连周遭氛围都一并带着沉寂下来。梅莉眨着眼睛看着他等待,仿佛视界里忽然只剩了三样东西,植物,层叠的光影,与那中央他本人恬然凝立的身姿。

  “抱歉。”他先是说,和前几日的反应没有什么不同。眼里流露出一分迷茫,和一分好像真的认为他本该能猜出来的歉意。折下身体半蹲,让视线跟梅莉齐平了,掀起围裙下摆擦干净手才去牵起她背在身后的其中一只手,引到面前来,握着指尖轻轻举着。

  他的眼睛绿的惊人,专注地凝望近处另一双眼睛时尤其如是。梅莉有时会胡思乱想,猜测其中约莫是蓄着一整个春季的雨水。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他具体的说辞,便咬着下唇,睁着眼睛看回去,奋力避免溺毙在那两汪清透水洼里。

  “这次我大概还是没有什么灵感。”威廉摇了摇头,稍带苦涩地笑着说。但旋即却又干脆半跪着,轻握住梅莉的手,笔直望着她的眼睛说道。“作为总是猜错的补偿,也让我送点东西给你吧,梅莉。要猜猜看吗,我身后的这只手里抓着的是什么?”

  “嗯……”梅莉咬着嘴唇含糊地猜。“……是糖果吗?”

  “不对。”

  “……新的故事书?”

  “也不是。”

  “嗯……唔……总不会是土吧?”

  说完梅莉自己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威廉也随她露出一个笑,但没发出声音。

  “是这个。”他没有逗弄的太过分的意思,只叫梅莉说了几个答案便自行公布了。柔和几许的面庞上能看出终于有个明显的笑容。晶亮的笑意也飞散到眼瞳里,隔着氤氲的水面星星碎碎地闪光。他搁在腰后的手缓慢地挪出,从下边贴上了梅莉那只被他握着悬在半空的手,两手合并,十指交叉,将女孩细嫩的手整个儿包覆在成年男人宽大温暖的掌心里头。

  “生日快乐,梅莉。想着要做点什么给你,但也没有手工的特长。我就想……干脆,为你种一株树吧。”

  他松开手,梅莉重新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的是小小的圆润的种粒。

  “这是槐树。我想你今天要是来的话,就等你一块儿种下去。……”他迟疑着说,脸上那罕有的笑容却愈发自然了,甚至带上了一点叫人难以想象的轻快感,透着微妙的孩子气。“要是没有来便不告诉你。等到第三年这个时候,再请你喝那槐花泡的甜茶。”

  “抱歉……不是故意骗你。”这样说着,他伸手到梅莉身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女孩惊讶里不知不觉松开的小盒子衔了出来。“但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你生日,也知道你大约会带蛋糕给我。……谢谢。”

  梅莉任他牵着,缀在他身后随他小跑,威廉问她想将树种在哪儿,可她脑子里塞满飘散的花瓣,没有一丁点思考空间,便嗯嗯呐呐地随便应着,完全听不进对话的具体内容。威廉无奈地再次蹲下来,刮了她的鼻头一下。从她掌心取了种子,捻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

  无法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的那个时刻里,青年依旧淡淡笑着,散尽了忧郁的目光温醇如上等的酒水。

  “梦该醒了,小公主。你的城堡在这儿呢。”

  “……威廉哥哥。”

  梅莉愣怔地抬起头,口中细如蚊蚋的声音连自身的耳朵都没能穿透。

  ——她从来没有看过威廉那样轻松的笑容。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想。眼前的这个男人,本应该有更加幸福的人生才对。

  光阴荏苒,青年牵着女孩的手走过的路途已能绕植物园很多周了。周遭落过的雨水已足以将池子蓄满几次了。他们种下的槐树也抽了第一年的芽,将要长出第一片可喜的幼叶了。

  女孩期待着香草茶的味道,期待到愿从这天开始坐在树边等她慢慢生长,开枝散叶,结一树香飘七里的槐花。青年只会提醒她地上凉,不让她久坐,其余她想做什么却是不管的。他照旧忙忙碌碌地料理着花草事,系着洗的褪色的围裙,却蹬着老人从别人家捎来的直筒旧皮靴,拉长腰线去够高处的枝条时,身姿矛盾而奇妙的和谐。

  太阳愈渐西沉,斜射的残光艳红似火。女孩同青年告别,又同小树弯了弯腰说明天见,离开植物园踏着夕阳回去。青年也结束了一日的劳作,拉了张破凳子坐着小憩,垂着颈子头颅轻点。光从他颈间背后晕染开来,是比发色更暖的橘红。

  如果少女还是那个相信祈祷的她,大约会在此时此刻,对夕阳许愿。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那在短暂而漫长的相处过后,终将降临的血的闭幕,少女是知道的。

  她明了所有的发展。只是仍需要回收一个结局。

  ……一个曾经的她反复看了几十上百次,而从未有一次坚持到底的结局。她总在悲剧真正的落幕之前就被恐惧控制,被惊惶、恐慌、歇斯底里与人格的崩溃强行拖拽出濒临毁灭的梦境。每一次从同样的地点醒来都冷汗透背,神经剧痛,伴着短时的失忆与对自己死生状况的懵懂。

  她体内某个深藏的部分剧烈地抗拒着现实。一旦触及关键的事件,记忆便散为虚幻,存在的也变成不存在。血开始流出的刹那,她封闭了全部的感官。甘愿毁掉世界,毁掉重新创造这世界的她自己,也不肯睁眼看。

  可存在的东西永远存在于那儿。已发生的事情终究是已发生。

  很久之后,她才试着学习青年,理解那份坦然态度,试着像青年自身一样,更平淡冷漠地注视他游离在夹缝中的生命。仿佛对自己说出谎言,假作了游戏人生的轻慢,就当真能在那双翡绿眼眸的注视下心坚如铁。

  然后,第七百六十一次地回到属于造梦者自身的最初的梦,也是最初的梦魇,来收回一个结局。

  一个最后的,最后的,足以结束一切的结局。

  ·梅莉发现自己拥有的那种力量,和重新回想起名为威廉的青年在她生命中惨烈的退场,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事情。

  具体的场景是记不清晰的。血与疼痛太鲜明,盖过了所有其他情绪。忽然惊醒时她甚至没有哭,或者说,没能哭出来。沉默地尝试着她新获得的能力,立即开启了一个新的梦。飞快地躲进去,站到旁观者的位置,看着梦境中的画面飞速流逝,看着这个世界的威廉在不可抗力的操纵下逐步向她走近,就像曾经他在冥冥之手的安排中躺到她偶然途经的河岸,又自然而然融入她的生活一样。

  最后,看着这个世界的威廉,因为同样的不可抗力,在这个世界的她面前死去。就像……

  一个梦结束后是下一个,看完一个世界她便将一个世界从脑海删除。观测者能做的仅仅只是信步穿行,和用眼去看,她没有办法决定结局,甚至改变不了任何一个梦的走向。她可以陪伴威廉的时间有时很短,有时很长,威廉有时是生活安逸而愉快的,有时是和她最早认识的那个青年相似,忧郁却温和的,而不变的是她无法阻止她遇到的每一个威廉的死亡。

  值得欣慰的大约是,梦的世界多如繁星,仿佛蕴藏无限的可能性,只要不停步地探索下去,就总能找到一线疑似希望的东西。

  未能保留的美好她也在不同的世界中一一尝试,她让威廉成为王子,使威廉远离战争亦远离可能加诸他身体的伤害,她给予威廉安全的园林,让他种植的花树能够无风无雨地长大。某个下午她坐在桌前,品尝那在本来的世界线里她并未有机会知道味道的香草茶,听见另一边着正装的青年问她,是否喜欢,便从淡白的茶雾里看出去,回以幸福的微笑。

  水汽凝在眼睛里,雾又太浓,她没办法看清桌那一侧正坐的王子的五官了。

  “我很喜欢。”她笑着颌首,礼节恰好。“您烹制的香草茶有非常温柔的味道。”

  ……

  但有一天,她终于看过所有的世界,再没有什么蕴含希望的可能性摆在她面前。

  撕裂所有自欺欺人的假象后,没有一个世界的威廉在最后得到幸福。观测记录里如实记载。

  在战争中身亡,为贤者所杀,为流匪所害,利刃穿心,飞矢透体,溺水死,雷击死,坠落死,刑求死,滚石,雪崩,洪水,错伤,疾病,猛毒……无论世界糟糕到何种地步,他从未选择过自杀的捷径,然而,无论世界看起来有多前途光明,他也都没能逃脱命运轰鸣而来的染血的碾子。

  这就是结束了吗。她以为这一刻到来时她会崩溃,而实际上却连情绪起伏都没有。

  她漂游在什么也不存在的缝隙里,用千锤百炼的冷静分析,是否还有遗漏的边角未曾去达过。

  差不多立时她便挖起尘封的记忆。她已观测了几乎所有的世界。几乎。但不是货真价实的绝对。仍然有那么一个她没能抵达结局的世界,飘在远远的地方。她一回头就看到了它。

  它从最初便没有挪动过位置,时间静止着,停留在鲜血染红的白日,等她终有一天不得不投以的回眸。

  只剩最后一个了。她想。只剩最后这一个,便再试一次也无妨。

  来到最初,一切美好还未曾发生歪曲的起点。从棕发的女孩子将青年救起的时间点开始,完整地看罢了这出戏剧,她作为观测者的使命才能宣告结束。

  而到那时她才终于有资格将绝望两个字从希望的残骸里抠出来,嚼碎了吞到肚里去。

  ……

  第七百六十一次经历的相同的夜晚,少女像前七百六十次一样站在棚外等候。

  太阳已落了一段时间了,女孩早在圣堂的房间里歇下。青年也刚刚洗漱完毕,换了轻便睡衣准备休息。她知道他们何时会爬上床铺,甚至知道他们何时才会真正睡着;知道他们何时会醒,何时又会遭逢无法回避的变故。时间精确到分钟与秒。

  午夜的钟声自远方悠悠地回荡,再有几个小时便是人间破晓。一种朦朦胧胧的预感侵占少女的脑髓,她忽然很想进来再看一看青年,好像这一次之后就真的是终结似的。

  她早已不会在梦境里犹豫,想法诞生的同时脚步已离开地面,沿着熟悉到可以默写的路线漂浮到青年床前,伸出手,想了一下,还是将手套除去,才慢慢隔空触碰到他苍白色宛如月光的脸颊。睡梦里他仍蹙着眉,眼帘紧阖,花着不必要的力气。皮肤用去这么长的时间也没能恢复健康血色,若不是有呼吸时细微的震动,看起来与新鲜的尸首并无二样。

  要怎样才能让眼前的男人幸福。在这个问题上她消耗的光阴实在是太长了。

  ……也许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在眼前也说不定。

  她抚着青年的脸庞,不带什么感情地茫然笑着。

  有记忆的他会因为忧患意识而时时担惊受怕。所以取走他的记忆。

  呆在她身边的他因为有了弱点而变得软弱。所以取走他的软肋。

  留在这冰冷世界里的他因为温柔而被外物伤害。所以取走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当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认识他的时候,事情就会有转机了吧?

  青年不安地翻了一次身,眉头锁的更紧,但忽然他梦到什么而发出呓语,喃喃地念着:“梅莉……”,声音极轻,只在黑暗的夜里才传的出去。念过这声后,身体全然放松下来,一点点稀微的笑意浮到僵硬唇角,连呼吸都骤然变得轻缓均匀。

  ——少女从来没有听过他那样轻松的声音。

  她构思着,构思着,便看到一滴水从自己的脸上滑落,凉凉地坠打在她抚着青年面庞的手背上。

  接着是失去了控制的,雨一样连续落下的眼泪。

  她哭的停不下来,却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她确信这时刻的屋外绝没有在下雨,但眼前水的帘幕分明映着促使万物生长的光亮。

  她不知道青年在梦里见到什么,是又和女孩一起观赏着植物,还是在听女孩讲她那些无厘头的故事。或者他们也可能正坐在雨月湿润的空气里,分享一盒凉了的点心。……但这些就和结局本身一样,真的重要吗?没有哪一刻她比现在更加确信,很早以前,她第一次认识的威廉,在那些与她呆在一块儿的安静的片段里便已是幸福的。

  他实在不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她明明早就知道。

  哭泣,是因为亲自确认了眼前的男人已无法得救,还是直到这一刻才骤然意识到,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便获知了救赎的方法,却又在之后那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忘记了呢。

  

  第七百六十一次的回顾走向终结。

  少女所有以寻找无解之谜的谜底为目的的梦,都结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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